我敢說,漢口江灘公園舉世無匹。三四百米寬的江灘沿江綿延十公裏,滿植花木,生趣盎然,我跑遍世界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大的公園。紐約曼哈頓中央公園夠大的了,可也沒有這麼長。我住在長江邊,十六樓,從陽台上望下去,正對著江灘公園裏的足球場、網球場、高爾夫球場,所以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地。眼下這個季節最漂亮,冬天稀疏的草茬和江邊雪白的蘆花,現在都換上了嶄新的春裝,碧綠而鮮明。草地四周和小徑上點綴著桃花、茶花、垂絲海棠,還有一叢叢雜色的灌木,或黃或紫或絳。古人所謂“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梁·丘遲《與陳伯之書》),差不多就是這個景象吧。稍稍遺憾的是看不到群鶯亂飛,——自然也有些鳥雀在樹叢中跳躍啁啾,但從十六層望下去,實在就渺乎其小了。
我的印象中,中國人似乎不大鍾愛草坪。在中國式的園林裏,大片的草坪是少見的,中國人愛的是假山奇石,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竹木扶疏。後來留學美國,又遍遊歐洲,發現西方人的趣味跟中國人很不相同,他們似乎特別喜歡草地,不必說公園和郊外,即使是屋前屋後,也總要整出一方草坪來。上麵並不多栽花,更不堆出山水的模樣,隻偶爾點綴幾棵樹,也決不密植,所以那樹也都伸展得自由開敞。草地並不用來做什麼,就那麼閑置著,但一定整理得幹淨整齊,似乎專為養眼用的。隻有兩件事他們常常會用到那草地,一是開野餐派對(picnic party),一是做日光浴(sunbath)。記得在哥大念書的時候,每到春夏,校園草坪裏就常有野餐派對,更多的是一群群的男女青年在那裏曬太陽。
哥大建築非常莊嚴古典,但因為在紐約市中心,所以校園算不上很廣大,像普林斯頓校區那樣大片的溪林、高爾夫草地是沒有的,不過在行政大樓和總圖書館之間,仍然有若幹大片的草坪。每到4月中旬以後,天氣轉暖,草地也漸漸豐茸起來,那上麵就總是布滿了做日光浴的男女學生,或坐或臥,或讀書或談情,或者就靜靜地躺著,身邊放著書包和漸次脫下的衣服,那風光煞是可愛。西方人從希臘時期就傳下來的那種對肉體的開放與欣賞的態度,使得這些青年男女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更是肆無忌憚。你如果想欣賞人體之美,尤其是西方少男少女們的美麗的曲線和豐盈的肌膚,暮春初夏的哥大校園絕對是一個好去處。
我初進哥大是1981年深秋,校園的樹葉雖然尚未凋落,但風吹在身上已有蕭瑟之感,做日光浴不是合適的季節了。可是一到次年的4月,我這個剛從社會主義中國大陸來的老土就被校園的紅男綠女們弄得眼花繚亂了,那草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健美得叫人歎羨的半裸男女,真讓我開了眼界。他們怎能如此地大方自在,或說不成體統呢?他們怎能如此地沒有顧忌,或說不知廉恥呢?男生打著赤膊,女生隻穿了三角褲和胸罩,竟然就這樣玉體橫陳,就這樣男女雜遝。最讓人吃驚的,或者說最讓人興奮的,是好些漂亮的少女仰麵曬之不足,居然又翻過來曬背,曬背也就罷了,居然還把胸罩的帶子解開——後來才知道她們是怕曬出一條白印來不好看,甚至有的幹脆把胸罩脫下來,反正趴在草地上,那兩點是不會露的。有一次我看著幾個女孩子手裏捧著一本書在看,但不知怎麼的,那書動一動竟晃出一道光來——過了些時才弄懂,那不是書,而是鏡子。又過了好些時才明白,捧著鏡子當書看的目的,是為了讓臉部也曬到陽光,而又不必直對著太陽,所以臉上可以曬出一層西方人所喜歡的淺淺的古銅色來。又若幹年後,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常常看到路旁矗立著的巨大廣告中,有一幅畫著一隻小狗用嘴巴咬拉著一個小女孩的短褲上的橡皮筋,露出半邊屁股,看板上的文字是:“Get tin, not burn!”(“曬黑吧,但別烤焦!”)不禁哈哈大笑,就想起哥大校園裏那些拿著鏡子當書看的女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