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1987年5月考過了博士資格考(Doctor Qualification Examination),這意味著你已經有資格寫博士論文了,因而你就是博士候選人(Ph D candidate)了。在美國學術界,獲得博士候選人資格是一個很重要的標尺,你通常會被授予一個Master of Philosophy(簡稱M Phil。)的學位,這個學位介於碩士(Master of Arts,簡稱MA。)和博士(Doctor of Philosophy,簡稱Ph D。)之間,有人譯作“哲學士”。有了這個資格,你就可以開始在大學謀職了,如果有大學願意聘請你做老師,你就可以一邊教書一邊慢慢地去寫你的博士論文,而不必為學費和吃飯傷腦筋了。而在這之前,你雖然在念博士,但你是沒有資格自稱是博士候選人的,你也不可能到大學去謀職,沒有大學會聘你。當然你獲得了博士候選人資格也不一定就有大學聘你,你也可以不去應聘,而一心一意趕快把論文寫完,再去找工作。你正是後一種。你並沒有嚐試去找個工作,你想還是早一點把論文寫好為上,你已經滿了四十五歲,時間不允許你再拖了。
但是你實在得喘口氣。從1985年5月你拿到東亞係的碩士學位後,這兩年中你又修了十幾門課,考過了由十次分門考試每門三個小時所組成的博士資格考,中間還辦了一次書法展覽,從1986年9月起你還在《華僑日報》擔任主筆,這些事累得你夠嗆。更嚴重的是,1987年年初你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又獲準來到美國,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張嘴,而是五張嘴,你得考慮這五張嘴的吃飯問題,還有一家人的安頓、讀書、工作、前途一大堆問題。你還有別的計劃,你想組織一個文學社,辦一份刊物,你還時刻關心著在你的祖國所發生的一切,那是1949年以來最有希望的一個年代,你還想在這個年代裏留下一點自己的腳印。所以你決定把博士論文擱一擱,反正這是一場硬仗,不可能速戰速決,還是先略事休整吧。
然而真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國內的事情突然變得眼花繚亂,反自由化,清理精神汙染,文化熱,《河殤》熱,政治改革,價格改革,官倒,反官倒,胡耀邦去世……熱氣騰騰,群情洶洶,好戲連台,時而喜劇,時而悲劇。留學生身在他鄉,心懷故土,你是《華僑日報》主筆,又是《晨邊文學社》社長,又是《哥大中國學者論壇》的要角,又生性就是熱血人,哪裏還坐得住?一方麵是為大潮所裹挾,一方麵也是自己甘心投身其中,於是忙得不亦樂乎,博士論文的事情還沒開始就丟掉腦後去了。
如是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故國的硝煙熄滅之後,你才開始冷靜下來,像從一場拳打腳踢的噩夢裏蘇醒,坐在床上想:你這是在哪裏?你是幹什麼來的?今天要做什麼?幸好你有幾個比較理性的朋友,也在想同樣的問題。其中跟你最交好的一個叫於仁秋,一天你們飯後散步,他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我們還是要在學術上修成正果。”這句話你太讚成了,這些時你想的就是這個問題。還記得你初到美國的時候,住在洛杉磯的表哥家裏,談起在美國的前途,你說你想念博士,他說,都四十歲了,還念個什麼博士,美國是個重視勞工的國家,我看你去學個水管工吧,現在水管工很缺人,年薪兩萬是沒有問題的。表哥自己是個技術工人,那時的年薪是一萬八千美元,所以在他看來,做水管工是挺好的。他哪裏知道你心高氣傲,聽了他的話當時沒說什麼,心裏可像是吞了一個死老鼠,唐翼明,好歹也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的第一個碩士,讀了那麼多書,難道就是為了到美國來當個水管工,混口飯吃?你沒理會他,十天後你就搬離了他的住所,在外麵租了一間房,開始上英語補習班。那年秋天,你到紐約進了哥倫比亞大學,頭一年也還是學英語,發了瘋似的學英語,學得廢寢忘食,學得得了憂鬱症。其間有一個姓楊的父輩,是聯合國的老職員,他看你學得太苦,勸你說不要再讀了,別把命丟了,我介紹你到聯合國來工作吧。你也有點動心,聯合國的工作可不好找,薪水又非常高,你那位父輩的薪水比哥倫比亞大學的普通教授高多了,而且福利甚好,每年都可以免費回大陸一次。他拿了一張申請表來給你填,你填了一半,問他:進去做什麼呢?他說當然得先從小工做起,最開始做送件員,就是推著裝滿文件的小車在各個辦室之間來往,把文件送來送去。你於是說,等等,我再想想吧。其實你的心裏又像吞了一隻死老鼠,四十歲的唐翼明到聯合國來做推小車的送件員?你那當學者的夢還要不要做?聯合國雖好,但就算是天堂,你也不樂意在那裏推小車。等那位姓楊的父輩走了以後,你便把填了一半的申請表扔進了字紙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