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博、賭城、賭性(1 / 2)

賭博是不是人的一種天性?我不知道,但是華人好賭,則是舉世聞名的。美國有兩個著名的賭城,一個在西部,叫拉斯維加斯(Las Vegas),一個在東部,叫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你如果去美國旅行,這兩個地方不可不去,如果不能兩個都去,也至少要去一個。在這兩個地方,你一定可以看到許多咱們同胞的麵孔。

為什麼明知道會輸光還是要去賭?我不得不承認,以我有限的想象力,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我隻能設想,賭博的快樂並不在於賺錢,乃在於賭博本身。是不是賭博的時候那種全身神經繃緊、心裏七上八下,那種提心吊膽、生死成敗在此一舉的“賭感”(“賭感”是我自創的詞),就是某種形式的生命的悸動與快感呢?是不是在那一刹那,一個平日渾渾噩噩的人,才會強烈地體會到生命之存在因而產生一種像心理學家們所說的“高峰體驗”(Peak experience)呢?據說自殺也有快感,我的一個有憂鬱傾向的朋友就親口告訴我,她常常會假想自己躺在澡盆中,用刀片切開自己的手腕靜脈,看著血一滴一滴流出來,直到流幹。她說:“你不覺得那很美妙嗎?”賭博也是自毀自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快感?

賭博會上癮,跟吸毒一樣,資深的賭徒是不可救藥的,正如資深的毒蟲是不可救藥的一樣,他明知自己是在走向死亡,可他無法克製自己的賭癮。上一個世紀的奧地利小說家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年)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中就給我們描寫了一個這樣的賭徒。一個出身於上層階級的高貴的女人,懷著一股母性的衝動,要挽救一個年輕的已經輸得精光的絕望的浪子,她塞給他一百法郎,要他買票回家而免於自殺。那青年推開她的錢,說:“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沒有用。哪怕身邊隻剩幾個法郎,天一亮我又會走進賭場,不到全部輸光不會歇手的。何必從頭再來一回呢,我已經受夠了。”後來故事的發展雖然曆經曲折,最終還是證明,這個賭徒對自己堅強賭性的了解遠遠超過那位高貴女人自以為是的善良願望,他注定要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淵,無人可以挽救他,因為他自己也挽救不了自己。

大西洋城離紐約很近,從紐約坐汽車去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大概是賭城看準了華人的好賭,所以在唐人街(China town)、法拉盛(Flushing)這些華人集中的地方,每天有免費的巴士送你去大西洋城,不僅巴士免費,還供應免費的午餐,而且一上車就給你二十美元的代幣(Token),讓你去賭場可以免費賭博——當然隻有這二十美元是免費的,超過二十美元,就要自掏腰包——賭場的老板料定你隻要一上了賭桌或者拉動了吃角子的老虎機(Slot machines),是不會在二十美元輸光以後就罷手的。我有一個周末頗為閑空,一時興起,便想去大西洋城測驗一下自己的賭性如何,於是坐上了一輛這樣的巴士,直奔大西洋城。拿到二十塊代幣後就告訴自己,不妨嚐嚐賭博的滋味,但以此二十美元為限,決不自己掏錢。二十美元當然是上不了賭桌的,隻好去拉老虎機,拉了好幾次,看看手裏隻剩下幾塊錢的代幣了,卻突然從老虎機裏嘩啦啦地掉出一大堆銀光閃閃的美元硬幣來,那看來確實美麗而快樂。於是掏出來毫不猶豫地全部換了代幣,心裏盤算著,既然幸運之神來了一次,應該不會舍不得來第二次,等到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來臨,自然可以贏得更多。於是再賭,不知不覺地眼看手裏的代幣又剩下不多了,心想如果幸運之神再次光顧我,一定收手不幹,帶著贏來的錢趕快離開賭城。那一天還真像有神似的,在我如此地祈禱了一番之後,老虎機裏果然又嘩啦啦地吐出一堆硬幣來,比上次更多。我收好錢,準備馬上轉身而去,屁股剛一離開凳子,腦子突然又換了一個念頭——既然幸運之神光顧了你兩次,那焉知不會有第三次呢?發一點小財,豈不也可以改善一下你那個頓頓三明治的苦學生的日子嗎?何況這二十塊美元代幣又不是你買的,輸了便輸了。這樣一想,立刻轉身又把贏來的美元全部換成了代幣,於是再賭。等到手中的代幣已經花了一大半的時候,心裏就想,再讓我贏一次吧,這回如果贏了,我決不再賭下去。然而幸運之神再沒有出現,直到我手中的代幣輸光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