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了半天才寫下這個題目。錢穆和陳水扁,一個是學者,一個是政客,一個是國學大師,一個是跳梁小醜,放在一起的確不倫不類。不過這兩天電視裏老在播陳水扁貪汙和判刑的事,而我又在翻閱齊邦媛《巨流河》中回憶錢穆先生的片段,這兩個人又很有些關係,自然就免不了生些感慨。
錢穆晚年所住的素書樓在台北外雙溪東吳大學校園內,離我在台北的寓所隻有十分鍾的車程,我曾經去過幾次。樓建在山坡上,掩映在綠蔭之中,有一條石板鋪的坡路,曲曲折折地通到那裏。樓共兩層,二樓有木製的回廊,可以眺遠,風景不錯,的確很適合一位老年學者在那裏頤養天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樓後有一叢很高大的竹子,那竹子很特別,竹竿金黃,中間夾著一條一條綠色的豎紋,識者告訴我,說那叫七賢竹。我想那是後人的附會,我自己研究魏晉,沒聽說七賢常去喝酒清談的竹林,跟別的竹林有什麼兩樣。但這種黃底綠紋的竹子確實漂亮,我在大陸沒有見過,名為七賢竹,即使是杜撰,也是可以欣然接受的。
我是1990年9月才到台灣的,那時錢穆先生剛剛過世(1990年8月30日),所以我去拜訪素書樓的時候已經是人去樓空。那時報上還有些回憶文章,我也因此大致知道錢先生搬離素書樓前後的一些情形。這素書樓本是兩蔣時代為了表示尊崇而專為錢穆修的,兩蔣過世,就有些不喜歡這個“一生為故國招魂”(餘英時語)的學者的人,開始做文章了。先是“立法委員”陳水扁在“立法院”強烈質詢,說素書樓及周邊土地是市政府的財產,應該收歸國有,不應當讓私人居住。然後是李登輝“虛心”接納“立法委員”陳水扁的意見,於是一代大儒錢穆便被掃地出門,倉皇遷出,另覓住處。已經九十六歲的錢穆先生問前來探視的學生們:“這些人急著要這房子做什麼?”學生們隻好搪塞說:“他們說要做紀念館。”錢穆說:“我活著不讓我住,死了紀念我什麼?”兩個月後搬離素書樓的錢穆長辭人世。十年之後,趕走錢穆的陳水扁當了台灣的地區領導人。又八年,陳水扁終於下台。一年之後,陳水扁因貪汙罪被關押。三天前,陳水扁一審被判無期徒刑。
被陳水扁趕出素書樓的錢穆,和趕走錢穆的陳水扁,都會史上留名,一個是因為飽讀詩書,一個是因為飽貪國帑。錢穆命長,活到九十六歲,陳水扁會活多久,尚不可知,但大概不會活得比錢穆更長。兩個人都很怪,人生不過幾十年,一個要讀那麼多書,寫那麼多文章,不知道滿足;另外一個掌那麼大的權力,貪那麼多的錢財,也不知道滿足。錢穆不滿足,是學而不倦,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陳水扁不滿足,是貪得無厭,鬼迷心竅,不知死之將至。文章是可以千古不朽的,中國人會一直記得錢穆;錢財是瞬息即逝的,陳水扁除了某些特別情形,中國人將不再提到他。
我最近常常寫些回憶性的文字,自然也不能不牽涉到同時代之人事,我很讚成錢先生在《師友雜憶》中說的一段話:
餘亦豈關門獨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時代造成,而餘亦豈能背時代而為學者?惟涉筆追憶,乃遠自餘之十幾童齡始,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記憶之外者,足證其非吾生命之真。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們的真生命,我寫《閱江樓清談》,也隻寫能追憶之人事,也是為了存吾生命之真,同時存此時代之真。錢穆先生我沒有見過,但在素書樓緬懷想象過,他的書我讀過。陳水扁我見過,聽過他演講,也見過他樓起樓塌。除了錢穆、陳水扁,我跟胡適、陳寅恪、郭沫若、錢鍾書、餘英時、蔣介石、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蔣經國、李登輝,都曾經生活在同一時空,有的見過,有的沒見過。記得中共大秀才胡喬木有詩雲:“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旨哉斯言,台上的演員如彼者固然風光擅場而悲喜各異,台下的觀眾如我者亦何妨低回詠歎而深淺自得乎?
2009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