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90年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博士,到台灣去陪伴年邁的父母,順便在文化大學教書。於是認識了很多從前不認識的人,這裏麵有教授,有學生,還有一個奇怪的老頭。我每次去教室上課,首先見到的就是這個老頭,看著他在走廊裏忙忙乎乎,手裏拿著一把掃帚,一個撮箕,把學生丟在地上的垃圾掃起來,倒進一個大的垃圾桶裏,然後就低著頭彎著腰鑽進了樓梯底下。我第一次看見他鑽進去,以為他是把掃帚、撮箕放進去再出來,但他並沒出來,我也沒在意,就去上課了。以後每次見到都這樣,就有點奇怪起來,有一次我便走過去看,才發現那樓梯角裏並不隻是放掃帚、撮箕的地方,而是一個小房間,剛好可以塞一張床,旁邊還有小小的一溜空當,可以放個凳子,凳子上還有一個小電視,那老頭正半躺在床上看,頭下枕著一床被子。樓梯間的剖麵呈三角形,門口是床頭,床尾則緊挨著樓梯的背麵,剛好可以把腳伸進去。床頭還有個櫃子,應該是老頭放衣服的地方。我想這老頭還挺有創意的,利用這個小角落就布置了一個臨時的休息間,倒也不錯。
時間長了,我跟這個老頭就熟起來,有時上課前也會聊幾句。他姓王,我就叫他老王,大概六十多歲。我後來才知道,他並不是台灣人,而是大陸山東人,是1949年跟著國民黨的軍隊來到台灣的,從此就沒有回去過,在台灣已經四十年了。問他知不知道老家的情況,他說不知道,那時台灣開放大陸探親還不過兩年,他還沒來得及回去,不好請假,又沒有錢。我問他現在家住哪裏,他說他沒有家,樓梯間就是他的家,他的全部家當就在這樓梯間裏了。他還告訴我,文化大學的董事長人很好,肯收留他們這些老人,不然他就要成叫花子了。我後來便留了心,果然在校園裏發現還有好些個像他這樣的老頭,打掃清潔,修剪花草,做各種各樣的雜活,晚上就睡在一個一個的樓梯間裏。這些老頭大都沒有文化,也大都沒有成家——沒有錢,成不起家,孤零零一個人,現在能夠住在文化大學的樓梯間裏,而不是流落街頭,他們已經很滿足了。他們大多性格溫和,孤僻怪異的也有,但並不多,住在學校裏就把學校當了家,有些乖巧的女學生常常親切叫他們一聲老伯,送些小禮物給他們,他們就覺得自己很幸福了。
這些老頭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老兵”。我後來慢慢知道,在台灣,“老兵”是一個龐大而辛酸的存在,可能有幾十萬人之多,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幾乎都處在社會的最下層。當年作為國民黨軍隊的一員,跟國民政府一道“播遷”來台,那時候他們都是青年,十八九歲到二十幾歲。很多本來是鄉下的農民,是拉壯丁拉過來的,沒念過什麼書,甚至是文盲,除了扛槍打仗,他們一無所能。後來不打仗了,他們陸續從軍隊中退役出來,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在台灣社會上立足。不像台灣本省人,回去後還有個村子,有塊土地,有幾個親人,幫幫扯扯,總還可以過個日子,這些老兵隻能流落在城市裏,做點看門、打雜的工作。據說他們在退役的時候,政府給他們每個人發了一張“授田證”,許諾他們“光複大陸”後可以在家鄉得到一塊土地。他們懷揣這個美麗的夢想,打算將來回去種田、娶妻、生子,過上“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然而年複一年,“光複大陸”成了夢,他們的夢則成了空,“授田證”成了一張廢紙。四十年過去了,青年變成老頭,而且是孤零零的老頭——他們原本沒有打算在台灣生根,後來回不去了,想娶妻了,卻沒有在台灣成家立業的本錢和本事,沒有台灣女人願意嫁給他們這些“外省”的窮光蛋。
當然他們當中也有混得好一些的,主要是那些有點文化的,做過下級軍官的,這些人生活能力比較強,退役後在某個機關、學校、公司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積了一點錢,看看回大陸的希望沒有了,便識時務地找個台灣本省女人——通常是鄉下女人,下層女人,沒什麼文化的女人——結了婚,總算成個家。如果運氣不錯,老婆賢惠,又生了幾個兒女,兒女又爭氣,慢慢就活出個人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