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灣幾個大學先後教了十八年書,學生中就有不少出身於這種家庭的。這種家庭早年多半都很苦,幸而台灣當局給這些結了婚的老兵們在鄉下配了廉價房子,而且讓他們住在一起,形成一個一個的小聚落,比起那些流落在城市裏的孤零零的老兵就要好多了。這些小聚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眷村”。眷就是家眷,眷村就是軍人家眷聚居的村落。每一個眷村裏住的都是同樣結構的家庭:男人是外省老兵,女人是本省婆娘,每家都有幾個本省外省的混血兒。這些混血兒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芋頭番薯”,台灣人讀作“歐瓦漢集(ou wa han ji)”,意思是他們是芋頭和番薯的雜交物,芋頭指的是大陸外省人,番薯指的是台灣本省人。至於為什麼把大陸外省人叫芋頭,把台灣本省人叫番薯,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或許是說大陸的形狀像個芋頭,而台灣的形狀像塊番薯(即紅薯)吧。這些眷村家庭的男主人來自大陸的四麵八方,說著各自的方言,但來往多了,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種互相都能聽得懂的眷村普通話,在台灣特稱為“眷村話”,通常帶有頗濃厚的四川底音,也許是因為當年許多老兵抗戰時都在四川呆過的原故。
眷村家庭苦雖苦,但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感情很好,你來我往,夜不閉戶,小孩子們互稱對方的家長伯伯叔叔,就跟一家人差不多。長大以後還互相幫襯,互相扶持,少部分強梁者為了對抗台灣本省人對他們的歧視和壓迫,就會結成幫派,形成不可小覷的勢力,例如“竹聯幫”、“四海幫”之類。這些因眷村而形成的種種現象,在1949年以後的台灣社會中成了一種新的次文化,就是所謂“眷村文化”。我有一個姓楊的女學生,就是這種眷村長大的“歐瓦漢集”,給我講過許多眷村的小故事,有苦難的,有溫馨的。她特別給我描述她父親,小時候如何把她抱在自己的膝頭上,一字一句地教她“我姓楊,我叫楊某某,我是中國四川省合川縣某某村人”,那天真的樣子讓我至今不忘。而她的父親直到去世都沒有能夠回到四川省合川縣。
老兵中混得最好的大概要算在參軍的時候就已經是中學生、大學生的那些人。當年去台灣的國民黨軍隊有一支青年軍,基本上是由青年學生組成的。這裏麵有些人到台灣後又得到進一步進修的機會,後來便出了不少冒尖的人物,例如曾經做過台灣大學校長,又做過“國防部長”的孫震,就是典型代表。但這樣的人是鳳毛麟角,雖然確實是老兵,但談到台灣老兵的時候,大家是沒把這些人算在裏麵的。
國共內戰是近代中華民族的悲劇,無數被拆散的家庭,被蹂躪的人生,被人為撕裂、互相殺戮的黨派族群,構成了這場悲劇的具象內容。台灣的老兵或許還不是最悲慘最辛酸的一群,但肯定是悲慘而辛酸的人群之一。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人群也逐漸模糊,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尤其是大陸的年輕人,問問他們看,有幾個知道“台灣的老兵”是什麼意思?
劉漢輝君從長沙來,帶給我一摞青年畫家陳琪畫的人物頭像。他說陳琪剛剛去過台灣,這是他在台灣的時候訪問過的台灣老兵,這些老兵的經曆讓他產生一種想要畫下來的強烈欲望,——都是八九十歲的人了,再不畫就沒有機會了。一張一張地翻閱這些擠滿滄桑歲月的麵孔,欣賞陳琪筆下飽含個性的線條,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於是寫了上麵這些話。如果陳琪打算把這些老兵的頭像結集出版,我願意把這篇小文送給他,放在卷首作引子。
2014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