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就離開父母。那一年國共逐鹿,中原易幟,父母隨政府來台,我和一弟一妹則隨伯父留在湖南老家。其後世事白雲蒼狗,國事家事都不堪聞問。弟弟四歲送人,妹妹十歲病死,剩下我孑然一身,給人放牛砍柴,每天兩頓稀飯都吃不飽。又因為這樣的家庭背景——當時所謂的“黑五類”,從我懂事起,就飽嚐了各式各樣的歧視、侮辱與踐踏。風雨雞鳴之夜,雪冷霜寒之時,常常感懷身世,涔涔淚下。世路之險巇,世態之炎涼,人間之不公,在我是從小見慣。
我高中畢業參加全國大學統考,成績武漢市第一湖北省第二,竟然沒有一個大學願意錄取我;“文化大革命”中,我不過二十出頭,可說是純潔無瑕,毫無罪過,竟被兩次打成“反革命”,三次關進“牛棚”,達兩年半之久,又繼之以“勞動改造”,冒著生命危險去血吸蟲區挖湖築堤。然而連我自己都不解的是,在種種橫逆之前,我為何從來沒有輕生自殘的念頭?我為何從來沒有自甘沉淪的心理?我為何會昂然不屈,屢仆屢起?一有機會便想展翅衝霄,不肯為人作耳目近玩?作仆役廝養?多年之後,我飽更世事,對自己也剖析更多,我終於明白,這裏麵原因雖然不止一樁,但有一個非常重要、自己往往並不覺察的原因——或者可以說是在潛意識裏,我有一個“父親”。。的形象在支持著我,鼓舞著我,影響著我,形塑著我。這個“父親”的麵孔並不清楚,身形也無可捉摸——我離開父親時年紀太小,離開前也聚少離多,所以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這個形象是確實無疑的。我知道我有一個不平凡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我身上流著他的血液,我靈魂中有他的一部分,我不能讓他失望,我不可以沉淪,我不可以不奮發向上以配做他的兒子。或者,更驕傲一點,我要超過他,讓他以我為榮。誠然,這真是“虛無飄渺”的念頭,然而唯其虛無飄渺,乃更牢不可破,乃能曆久彌新。啊,父親,你雖遠在天邊,然而,你可知道,你的存在,對於兒子有何等重要的意義!
幾十年中,出於保護我的考慮,父親從沒有給我寫過片紙隻字,更不要說寄照片了。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相片是在父親離開三十年後的1979年。那是在我進了武漢大學的中文研究所以後。其時所裏有一間專供教師和研究生所用的參考室,收了一部分外國和台港出版的書籍,被小心地鎖在玻璃櫃裏,如要借閱,必須有足夠的理由,而且一次隻能用兩小時,限在參考室內閱讀,不得借出。有一次我看到一本台灣出版的《中華民國名人傳》,心想裏麵一定有父親的傳記,便編了一個理由借來看。果然,父親有傳在其中,而且還附了一張照片,我真是喜出望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照片。清臒瘦削,然而神采奕奕,兩眼尤其有神。啊,我的父親原來是這個樣子!他和善地、慈藹地看著我,怎麼都不像一個威儀赫赫的大官(那時,他已經是“考選部”部長了),倒像是一個畢業不多久的文質彬彬的書生!
瘦削的文質彬彬的書生,這個形象自此深刻在我的腦中。直到三年後,我到了美國,成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父親從台灣來看我,還是這個樣子,隻是平麵變成了立體,靜態變成了動態,言談舉止,音容笑貌把這張陌生的照片變成了我可以真正觸摸到的我的父親。從此,我終於有了一個父親,而不再是父親的形象了。這個一般人與生俱來的事實,我卻等了三十三年才得到。
我在美國留學將近十年,父親來看過我兩次,我回台灣兩次,雖然仍然太少,但同在大陸時的情形相比畢竟不可同日而語了。那時對父親隻能憑想象,而且根本不知道此生有沒有相見的機會,現在則可以通信,通電話,不僅可望而且可及了;那時父親的形象是一種潛意識裏的榜樣,現在的父親則是實實在在的支撐,精神上的與物質上的。我至今記得博士口試順利通過的那天晚上我在電話裏向父親報告這個消息,向來不苟言笑、遇事不動聲色的父親竟然聲音哽咽了,他斷斷續續地說:“我聽到你得到博士比我自己得到還要高興。”一天處於亢奮狀態的我突覺把持不住,熱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