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想象與支撐(2 / 2)

1990年9月,我決心放棄在美國求職的機會回到台灣任教,動機固非一端,但因此能親近父母無疑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父母已經年近八十,此生還能有多少機會呢?從那時算起,到現在又有九年了,雖然由於種種原因,這九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我也未能與父母朝夕相處,但平均每個星期至少總能見上一麵,仍然是我一生中與父母最為親近的日子。我當時如果選擇留在美國,我今天一定會痛悔不已。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父親都可以說是一個“老派”的人。不必諱言,因為時代的差異、成長環境和教育背景的不同,我同父親在道德標準、價值觀念、政治意識、審美趣味,不論哪一方麵,都存在著“代溝”。比如我很喜歡魯迅的小說,父親卻對魯迅向無好感,我想這或許是政治宣傳所造成的偏見吧,有一次便特地帶了一本《呐喊》給他看,兩天之後他把書還給我,說:“我看不出有什麼好。”我隻好笑笑,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了。不過我們談得融洽的時候還是居多。例如對時局的分析,對中國現代化前途的看法,父親都頗欣賞我的意見。有一次我寫了一篇題為《世界現代化運動的模式之爭與孫中山先生的遠見》的論文,父親就大為欣賞,連連感歎說:“希望兩岸當局者都能夠讀到就好。”最近兩年,父親健康大不如前,我們談話已很少涉及世局,常常聊到的是古詩,是書法。尤其是書法,父親談起來總是興致盎然。父親平生幾乎一無嗜好,唯一的娛樂——如果可以說是娛樂的話,便是寫字。退休之後,幾乎每天必寫字,近一年體力實在太差才停筆不寫,但看字仍然有興趣。今年二月十四日,天氣晴好,父親來我住的外雙溪山居盤桓一日。那時父親身體其實已經很衰弱了,幾乎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致,陽台和後園中的花開得正盛,他都沒有稱讚一聲。隻有當我拿出去年寫的幾幅字給他看時,他才高興起來。對其中的兩幅尤其讚不絕口。他說:“這兩幅字有宋人米芾、吳琚的風姿,跟古人相比也不遜色。”我提起有人願出十萬元新台幣要我的學生割愛,把我替這位學生寫的一幅字讓給他,我那個笨笨的學生不答應,不料爸爸竟說:“當然不賣,像這幅字,一百萬也不能賣。”我自然知道這是父親對兒子的偏愛,然而心裏的溫暖與滿足仍是久久不去。我想,有一個兒子能夠跟他討論討論今天已經不太有人感興趣的書法,並且還能寫得像個樣子,這大概是父親晚年相當欣慰的一件事吧。

於古人的詩文,父親最喜歡的是陶淵明和蘇東坡兩家,我們父子在這一點上可說有同嗜。這兩年父親的身體日見衰弱,看著生命力一點點從他的身上流失,我常常暗暗心酸,他自己對生死問題自然也存有一種凡人都不免的焦慮。我每於假裝的輕鬆笑談之中詠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和《形影神》三首,讀到“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父親的臉色就開朗多了,心情也輕鬆起來。聽母親和妹妹說,父親臨去的時候,非常平靜、非常安詳,仿佛慢慢沉入睡夢,我想他或許還在默誦陶淵明的詩,有一種縱浪大化,回歸自然的解脫與從容吧。

父親走了。當我從紐約飛回台北,直奔家門的那一刻,我突然強烈地感到,我的世界從此缺了一角,從此沒有了那個可以依靠,可以谘詢,可以對話,可以共享生命的經驗與心靈的愉悅的重要人物了。這種遺憾與哀痛是別人所不能體會的。

然而父親也並沒有走。他不過是回到他所從來的自然,他仍然在大化中流轉。我們每個人都一樣在自然與大化中流轉。而且於我,他更是永遠活著,活在我的心中,像我童年時孺慕的那個父親的形象一樣,隻是更生動、更具體了。在精神世界裏,他仍然是我可以依靠,可以谘詢,可以對話,可以共享生命的經驗與心靈的愉悅的人。

199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