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台北的時候,住在陽明山側的外雙溪,外雙溪其實也是陽明山的一部分,隻不過是另外一個山頭,非主峰而已。你的家在半山腰,坐東朝西,前麵是山穀,山穀盡處是台北市區的一隅,再過去便是淡水河了。淡水河的對岸是觀音山,是一個披著長長秀發的仰臥的少女。你家有一個大大的陽台,正好麵對這個西方的美麗女子。你最喜歡在傍晚時分,端一杯清茶,看夕陽在觀音山上徘徊,滿天是瞬息萬變的彩霞,仿佛要邀請那美麗的女子一同起舞。清風徐來,伴著山穀裏陣陣花香草氣,時不時有幾聲蟲鳴鳥唱。你覺得在這樣的時刻,最能領會自然之美妙,宇宙之神奇,使人一時間塵慮全消,真正進入心曠神怡的境界。
你離開台北舊居七八年了,還常常回味外雙溪陽台上那些美妙的傍晚。每當這種時候,有一個鏡頭總會鮮明地出現在記憶屏幕的前景,是你永遠都不會忘卻的。
那是2003年10月12日,一個禮拜天。下午午睡後,你的妹妹又明一家陪母親上山來玩。車子開到山居的後門,你扶著母親下了車。老太太挺健朗,拿拐杖指著門前柚子樹上結的柚子,連說長得好,又看著籬笆上爬滿綠油油的三七葉,說等下可以摘點來,晚餐炒著吃。你帶著母親在山居花園逛了一圈,她說,翼明還勤快,一個人,還把院子收拾得好好的,栽的花也好看。然後進屋喝茶,聊天。母親精神很好,說話滔滔不絕,一點也不像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晚飯後你就把陽台上的桌椅收拾好,扶媽媽過來一邊喝茶,一邊欣賞夕陽晚霞。
台北的十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天氣,真正是秋高氣爽,不冷不熱。空氣品質也極佳,從山穀和城市的上空望過去,淡水河金波粼粼,像一條閃光的絲帶,飄揚在遠方。淡水河那邊就是觀音山柔美的曲線,筆挺的鼻梁,寬闊的額頭,一瀉而下的秀發,在清明的天空下輪廓分明。夕陽是玫瑰色的,正在秀發的上方閃耀。夕陽的光線像一個魔法畫師,把整個西方的天空渲染得絢麗異常。橘紅色、金黃色、玉白色、藍色、絳色、紫色、淡墨色,你搞不清到底有多少顏色,全都極其自然地調和在一起,而且不停地變動著,幻化著,組成形形色色的雲團雲塊,像羊,像馬,像飛鳥,像羽毛,像城堡,像宮闕,像山,像林,但更多的時候是像一幅幅現代派的抽象畫。
老太太興致真高,目不轉睛地盯著西方的天空,說你這裏欣賞晚霞真好,你父親從前下班後就喜歡在這裏喝茶,還作了好幾首詩呢。稍停她又說,有一聯我還記得:“門前淡水潮聲遠,林口屏風夕照遲。”林口是觀音山那邊的高地,剛好可以做屏風擋著從台灣海峽吹過來的海風。你父親還特別跟我解釋說,“林口”是地名,“門前”不是地名,但詞意卻對得好,“淡水”是地名,“屏風”不是地名,但詞意也對得好。“淡水”、“林口”又錯落相對。這兩句詩得之於偶然,你父親很得意。過了一會,她又說:李商隱說“夕陽無限好”,還真是不錯,你看這景色多好,說不出來的好,沒法形容的好。停了一下,她突然又說,李商隱這個人太容易感傷了,夕陽無限好,你就好好地欣賞,好好地享受呀,說什麼“隻是近黃昏”呢?黃昏就黃昏,你不要老想著那個黃昏嘛。媽媽說著說著又笑起來。
你現在想起來,母親當時絕對沒有想到自己十天之後就要告別這個世界了,就要告別這變化萬千的夕陽和晚霞了。一個如此熱愛生活的人,一個如此充滿活力的人,如果不是一塊可惡的小血塊,突然堵住了她的腦幹,她至少還應該再活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這天傍晚你母親在陽台上說的話以後無數次地回響在你的耳邊,你毫不懷疑地認為,這是你九十六歲的母親給你上的最後一課。這一課的內容是在詮釋《周易》的首卦:“乾,元亨利貞。……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永遠是那樣不停地運行著,日出,日落,又日出,黃昏過了將是另外一個黎明,天永遠不會爽約,天也永遠不會疲倦,永遠不會停在某一個點上。君子要效法天,以天為榜樣,永遠不斷地前行,永遠不消極,永遠對生活充滿熱愛。黃昏是會到來的,對每個人都一樣,坦然接受它就是了,不必感傷,不必念茲在茲。而且對於一個像你母親這樣有信仰的人,黃昏並不是終點,還有更輝煌的黎明在天堂裏等著她呢。
你自己現在也過了古稀之年,也已經進入生命的黃昏,但你沒有恐懼,沒有焦慮,也沒有愧疚,每天做你應該做的事,讀你應該讀的書,欣賞那滿天變幻的彩霞,你覺得比青壯年時代更加坦然,更加從容。你知道,你之所以能夠這樣,正是得之於母親的遺傳和教導。
謝謝您,媽媽!
2014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