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與子(2 / 2)

“文革”十年,我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是連最起碼的自由都沒有的。“文革”一開始,我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表麵的理由是我和幾個朋友組織了一個詩社,被視為反革命小集團,背後的真正原因自然是我的家庭背景,尤其是我同母親的聯係。我接受了身為“國民黨特務頭子”的父親的指示——不消說是通過母親的信,在大陸糾集反革命分子,圖謀推翻“中共政權”,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批判者們是這樣說的。於是打進“牛棚”,剃光頭、遊街、挨打、大會批鬥,點名批判的大字報更是鋪天蓋地,貼滿了整個校園——我那時在武漢的一個中學教書。如是者半年多,跟任何人的通信都停止了,母親那邊自然也很快得知大陸“焚書坑儒”之恐怖,不需說什麼,也就不再來信了。

後來上層權爭表麵化,“文革”的矛頭從社會上的“牛鬼蛇神”轉向了黨內的“走資派”,我也被“解放”出來。我居然不識時務,懷著一肚子冤枉委屈,參加了“造反派”;又居然陰錯陽差,成了武漢中學教師一個造反組織的頭麵人物,於是在兩年後的“清隊”(清理階級隊伍也)運動中再次被打進“牛棚”。這一關又關了兩年。這一次沒有再說我是“奉命”混入造反派隊伍,因為其時我已經沒有同母親通信,即使真要奉命也奉不成了。我之“混入”造反派隊伍,完全是因為反動本質使然,即血統反動——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其中也包括“解放後”還繼續受到反動家庭的影響——這樣就又要算我同母親通信的賬了。

我再一次同母親接上關係是七年以後。一九七三年春,“文革”已進入後期,氣氛不再那麼肅殺,社會漸次開始正常運轉,中等學校已恢複上課了。有一天,一位學校同事偷偷告訴我,說幾年前看到我有一封香港寄來的信被黨支部扣了下來。我猶豫了許久,終於大著膽子去找黨支部要這封信。我說如果這信不合法,那海關就扣了,用不著你們來扣;如果它合法,你們扣下來就不合法吧。那時中央開始說要“落實政策”,黨支部的人居然被我這話問倒了,答應查查看。結果是找到了這封信,據說是壓在文件堆裏,所以從前沒有發現,非故意扣押雲雲。我如獲至寶,索性再大著膽子,照著信封上的地址給替我媽媽轉信的張阿姨寫了一封信,然而信被退了回來,說是原地址查無此人。我的心一下沉到了底,難道老天爺要戲弄我?眼看近在眼前的媽媽的身影如水中的月亮,一撈就不見了。一時間無計可施。把張阿姨的信找出來反複讀,發現有一句話提到她在香港油麻地一家輪船公司做事,便靈機一動,於是再寫一封信,信封上寫“香港油麻地輪船公司張玉衡小姐收”。不想這封連地址都沒有的信竟然寄到了,不久接到張阿姨的回信,我也再一次同母親恢複了聯絡。那時的高興、興奮、感激,現在想起來,隻能用“死裏逃生”四個字來形容。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痛恨上天的殘忍試煉,還是應該感謝上天的仁慈眷顧,這樣一件同母親通信的,對一般人來說簡單至極的事情,在我卻要經過如此戲劇性的曲折起落,充滿如此之多的驚嚇悲喜!偶爾聽到一些母子情薄音問稀疏的故事,我總覺得難以理解:上天給你如此恩寵你渾然不知,難道一定要經過如我一般的心碎,然後才知道這有多麼寶貴嗎?

然後又經過八年,我才獲準到美國探親留學,當我戰戰兢兢地推著皮箱走過羅湖橋,確知已踏上香港的土地的那一刹那,我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我此生終於可以親眼見到我的母親了,我終於可以依偎在她的懷中撫摸她的臉頰,訴說小時候砍柴時手上劃破的傷口,放牛時腳底板刺上的蒺藜,上課時老師的嗬斥與同學的白眼了……緊繃的全身一時鬆弛下來,頭上小豆似的汗珠一個接一個掉下來,掛在皮箱上的兩瓶茅台酒竟也叭的一聲掉在地上,瓶子破了,酒香四溢。

我在香港就見到了母親,她在張阿姨家裏等我。幾天後,我們一起飛到美國洛杉磯,住在表哥的家裏。兩個半月後,媽媽又飛回台灣去陪爸爸,我則開始了在美國首尾十年的留學生涯。我仍然一封接一封地給媽媽寫信,媽媽也一封接一封地給我回信,一個月至少一封,跟小時候一樣。直到十三年前我拿到博士從美國返台任教,這才結束了我同母親幾十年的通信史。我不需要跟媽媽寫信了,因為我們母子可以常常見麵,常常麵對麵地聊天了。

母親不久前過世,清理遺物時我駭然發現我幾十年來寫給母親的信全都保存得好好的,一封一封訂成若幹本,竟然有幾百封。

啊,母親,孩子再給你寫信,你如何收得到呢?

謹以此文悼念我的母親王德蕙女士(1908—2003),也悼念一個時代和那個時代裏無數有著同樣遭遇的母親們。

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