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人世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聲大哭。父母和助產士都很高興,說這小子還是大嗓門兒哪!他們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哭,並非討別人歡心,而是因為出生於九一八事變後兩個月,日寇的侵略戰爭給中華民族造成巨大災難,也給我帶來一個苦難的童年。我至今清晰地記得七七事變盧溝橋隆隆的炮聲,從此淪為小難民,跟隨父母輾轉逃難,14歲已跑遍了半個中國,流離失所,頻頻輟學,吃過草根樹皮,住過山洞窯坑,見過餓殍當道,哀鴻遍野……國破家亡和“落後就要挨打”的道理使我刻骨銘心。個人命運與國家民族的興衰榮辱原來如此緊密地聯係在一起。
這就是我18歲“投筆從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和誌願軍出國作戰的原因。20世紀之初,“八國聯軍”還侵占過中國的皇都、我親愛的故鄉北京;50年後我們跨過鴨綠江,把“十六國聯軍”打敗在國門之外,真是揚眉吐氣啊!
雖然我胸佩四枚軍功章作為“功臣代表”凱旋回國,但“最可愛的人”是對誌願軍的總體愛稱,我個人卻一點也不可愛,最大的缺點和優點加在一起就是三個字:說真話。可惜我遇到的領導們沒有幾位愛聽真話的,尤其是你不順從“長官意誌”的時候,說真話必定倒黴。再者,我“家庭出身不好”,鬥膽借用鄧小平同誌一句話,“我是維吾爾族姑娘,辮子多”一抓一大把。首先是得不到提拔,數十年間,鄙人曆任宣傳隊員、文工團員、文化教員、助理員、技術員,“一員到底”。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反右補課”後被我十分熱愛的部隊“複員處理”(清洗)還鄉,想進(培養過我父親的)北京大學中文係讀書,也因上述“政治原因”被拒之門外,隻能自學農機專業,“脫胎換骨”,努力改造為一名農機技術員,遠離黨政財文,邊防要塞,與鐵牛做伴,跟黃土坷垃打交道,“修理地球”凡20年。我自幼熱愛文藝,19歲開始發表小說,最痛心的是被迫擱筆20年。粉碎“四人幫”令我欣喜若狂,恢複了寫作的權利,真有第二次解放的感覺呀!“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當年流行一句話:把失去的時間再奪回來!許多半生坎坷的文友都變成了“拚命三郎”,個個文思如泉湧,說真話的好作品紛紛出籠,是“撥亂反正”之一翼,使80年代具有“中國文藝複興”之色彩。北京大學盛情邀請做文學演講,當我走進這魂牽夢縈的最高學府時,真想大哭一場啊,忽然憶起鄙人出生時已經哭過了,就沒再哭。主持人向大學生們做介紹,頗多溢美之詞,不敢承受呀,隻好來個自我表白:“趙大年,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八,最高軍銜少尉,最高職務團小組長,曆次政治運動都挨整,從沒整過別人,不是不想整,是沒緩過手來。如今垂垂老矣,連整人之心也沒有了。”幾句真話,博得這千人會場掌聲雷動,至少可以證明新時期的年輕人對“假大空”話懷有逆反心理吧。
我已年屆“古稀”,尚未退休,由筆耕進化到打電腦,劈啪之聲不絕於耳。不敢說“曾經滄海”,倒也是自幼革命,當“反革命”;立功受獎,抄家批鬥;胸佩紅花,五花大綁;插隊勞改,出國旅遊;糠菜充饑,“懼肥厭甘”;愛說真話,冒名頂替。唉,酸甜苦辣千般味,喜怒哀樂是人生。無論如何,我還是堅信,隨著國家興旺,社會進步,人民的自由幸福必定日益增多。
§§第一章 錯投胎?無可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