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大風天兒,從小就給我留下了威嚴而有趣的印象。
一個春暖花開的星期日,父母帶我和弟弟去北海公園,正玩得高興,爸爸說聲“不好!”我們跟著他抬頭一看,天都黃了,像一塊黃色的天幕遮住了太陽,陽光無力地穿透天幕,給古老的北京城染上橙黃顏色。那陽光就像半個世紀以後出現在街頭的橙黃色燈光,雖然好看,卻是夜景,還帶著幾分夢幻和朦朧。看見這樣的天色,媽媽也急了,牽著我和弟弟,二話不說,趕緊回家。原來是刮大風了。我們坐上搖搖晃晃的有軌電車,看見街道兩旁的小販紛紛收攤兒,路人也都行色匆匆,大概和我們一樣,是趕回家去躲避風沙。其實,這時候地麵上還沒起風,連樹葉都不晃動。爸爸說,是大風把蒙古高原的黃土刮到北京的天上來了。但他沒講明白,為什麼高空的風沙先到?低空的風沙是不是受到大山、樹林、城牆的阻攔,才晚到半點鍾呢?那先到頭頂的黃色天幕,恰似老天爺給北京人捎個信兒:快回家去躲一躲吧!而這半點鍾的時間差,又正好讓我們來得及從北海公園趕回家。唉,爸爸這位大學教授,很有學問的人,也隻有看見天色黃了,才知道是刮大風。他生不逢時,無緣享受現在的天氣預報。
回到家,媽媽趕緊把晾在四合院裏的衣物收回屋,爸爸立刻關閉門窗,這時電線杆子已經響了起來--每次刮大風,電線都嗚嗚叫,窗前這根木質電線杆子也傳音,跟著叫。這是中午,天色已經昏黑,我和弟弟自然是關在屋裏……大風也許一直刮到深夜,在我的睡夢中才停息。第二天早晨,萬裏晴空,沒有一絲煙雲,也可以說晴空如洗,空氣特清爽。然而地麵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大人們清掃落在院子裏的一層黃土,我和弟弟用紙盒收集窗台上那一層細細的黃土,它比玉米麵還細,還勻淨,沒有一丁點兒雜質,黃得可愛,加點水和成泥,媽媽當過美術教員,就教我們捏製各種泥人玩具。因此,我覺得刮大風也挺好玩兒。
北京的大風天兒集中在4月份,好像隔不了多久就要刮一次,也有連續刮兩三天黃毛風的時候。雖然冬天也刮西北風,卻不挾帶大量黃土,據說是因為西伯利亞和蒙古高原此時全都封凍了,冰天雪地,刮不起塵土來。風沙曆來是京城一害。“無風三尺土,遇雨滿街泥”便是舊北京生動的寫照。那時家家都有雞毛撣子,每天都須拂去家具上的塵土,還有短把兒的馬尾拂塵或布條撣子,掛在房門口,從外麵回家,或是來了客人,進屋之前都要用它撣掉身上、鞋上的塵土。現在北京幹淨多了,拂塵、撣子已很少見,倒是不少人家的房門口擺著幾雙拖鞋,進屋之前換鞋,免得踩髒屋裏的地毯或打過蠟的地板,可見居民的衛生條件已經大大改善。
據說風沙也有源頭、風口和風道。我去過的幾個地方,譬如張(家口)北的“八百裏壩上”,刮風的次數很少,卻是“一年一次風,年初到年終”!算不算風源?從延慶縣的康莊,經(居庸)關溝到昌平縣的南口,我看就是通往北京的風口和風道之一。這些年大力綠化荒山,植樹造林,建起“三北”防護林帶,倚仗這綠色長城,使襲擊北京的風沙有所減弱,但來自蒙古高原的沙塵暴還是無法阻攔,它不但襲擊北京、華北,還能刮到韓國、日本,乃至加拿大和美國西海岸,好在國際合作的大麵積植樹種草防沙治沙行動已經開始。
說也奇怪,近來我又有點喜歡大風天兒了。為什麼?北京現在幹淨多了,指的是地麵有專人清掃,天空可並不幹淨,灰蒙蒙的,大氣汙染相當嚴重。那天我乘飛機回北京,遠遠一看,就像有個饅頭形的灰色帳篷籠罩著我可愛的家鄉,而我們很快就鑽了進去,在這裏麵呼吸、工作、養兒育女……隻有刮大風,最好是沒有沙塵的大風,才能掃淨空中汙穢,還北京以藍天白雲。我當然寄希望於環境治理啦,可是在北京每天增加一千輛汽車的情況下,暫時也無奈,被迫喜歡大風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