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陳建功和我騎自行車沿著東皇城根這條熱鬧的小街往北走,要選一條胡同,為我們合寫的京味小說《皇城根》“定位”。
每逢散步或騎車鑽進小胡同,不論哪條胡同,我都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
今天略微不同,路牌上寫著“黃城根”,哈,這簡直是笑話,北京的城牆有紫的,灰的,哪兒來黃色的城呢?隻有皇城!對啦,甭說中外遊客,就是北京的許多年輕人,也不知道皇城在哪兒,還以為就是紫禁城呢。曆史上,不,也許不該說是曆史,20世紀初北京還有四重城:外城,內城,皇城,紫禁城。拆啦,雖說拆有拆的道理,卻令酷愛北京的吳晗、梁思成們痛心疾首。如今隻剩下皇城根這地名,還被忌諱“皇”字的人改寫為“黃”,莫非這裏不是800年帝都……唉,我這北京人逛北京,愛家鄉,對盧溝橋上的石獅子也會如數家珍的呀。
我們找到了翠花胡同,正合心意--故事就應該發生在這樣的胡同裏--那位從未出場,卻令一代名醫金一趟神魂顛倒、抱憾終身的姑娘就叫翠花。這是我們心裏的胡同啊。它的東口是繁華喧囂的王府井商業街,洋氣的華僑大廈,民航大樓;在西口又抬頭可見故宮冷峻的角樓和凝重的紫牆。這新舊反差極大的兩片天地之間,200米長的小胡同裏居住著地道的北京老百姓,小說裏的主人翁,他們頑強地保存著北京人的脾氣稟性。
有人說,中國最洋氣和最傳統的建築物都在北京。當然不光是房子,還有觀念、文學、藝術、民風……說到底,還是人。北京人得天獨厚,生活在全國的文化中心。有趣的是,大部分北京人又住在小胡同裏,創造和維係著深厚的胡同文化。前輩作家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龍須溝》植根於胡同文化,今天,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北京城,我們要寫《皇城根》,同樣得益於胡同文化。
小胡同、四合院是這種文化的載體。我們把小說的環境“定位”在胡同裏,寫起來就得心應手,如魚得水。北京人特講仁義。我們把翠花胡同更名為仁德胡同,讓老中醫金一趟住在這裏,他有祖傳的“再造金丹”,給宋慶齡、郭沫若、江青看過病,隻須來一趟,藥到病除,所以許多大人物慕名而來,應接不暇。但他每星期都抽出一天來給街坊鄰居看病,遇到窮苦人還免費義診。不是說在商品大潮衝擊下就認錢不認人了嗎?不,仁德胡同還保留著一片淨土。這種溫馨的、助人為樂的鄰裏關係,還在北京眾多的小胡同裏頑強地保存著。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這樣的燕趙悲歌,在兩千多年以後《四世同堂》的小胡同裏不是還能聽得見嗎?在勇敢反抗日本侵略者的祁老太爺等平民百姓身上,都能看到北京人這種不畏強暴的正義感。
然而,北京城的確在飛速地變化著。我們的小說應該是一麵鏡子,瞧,靠自家人支撐的“金一趟診所”也分化了:金秀委曲求全,還苦撐著,誰叫她是長女呢?義子兼女婿的張全義卻有了外遇。小女兒金枝向往外麵的世界,成了家教和家規的叛逆。最後固守在金府的大概隻剩下金一趟本人,和那位比金家人還姓金的50年義仆楊媽--《皇城根》這本小說和同名電視劇,也許僅僅是個象征,記述著北京人大踏步前進當中的艱難痛苦,就像生我養我的小胡同、四合院正在被雨後春筍般的高樓大廈無情取代一樣。
北京的小胡同是與巍峨的天安門,金碧輝煌的故宮,上百所高等學府和上百個大使館交織在一起的。“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賽牛毛”。您不論從哪條胡同裏,要請出幾位書畫家、名角、票友、學者、教授,或者部長、將軍,都不困難。這裏乃藏龍臥虎之地。當然,胡同裏的小人物更多。好在北京人特寬厚,不論職位高低皆可稱爺。小小年紀的賈寶玉是寶二爺,老妓女賽金花是賽二爺,二道販子是倒爺,蹬平板三輪的是板爺,暴發戶是款爺,和尚道士是陀爺,耍嘴皮子的是侃爺,連那背插小旗兒的泥塑玩具也是兔兒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這麼多老少爺們兒,遠的不說,自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到改革開放的新時期,誰家沒有悲歡離合?哪條胡同裏沒有五車故事?在我們寫小說的文人心目中,這些故事既然發生在北京,就必然與國家興衰、民族榮辱緊密相連,要是寫得好,它應該是北京韻味濃鬱的作品。
我不知道進入21世紀以後,北京還能保留多少小胡同?但我相信,這種胡同文化和它濃鬱的京華韻味,將長期保存在文學藝術和人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