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琴童(1 / 1)

上個世紀70年代,我家裏先後住進了兩個來自哈爾濱的小姑娘。於蘭波會彈古箏和琵琶,我到北京火車站去接她的時候,隻看過這孩子的照片,圓臉蛋兒,大眼睛,很像她父親,見麵準能認出來。可是出站口人流如水,萬一錯過去了怎麼辦?她的父母都在上班,難以請假,大概也沒有閑錢做路費吧,那年頭,百把塊錢得攢一年,從牙縫裏省出來……幸好,我看見了!沒看見小蘭波,而是看見了比她還高的古箏,小姑娘吃力地背著,令人心酸。另一個楊佳月,比蘭波還小,坐在她父親的膝蓋上學會了彈鋼琴,然後送到北京來拜請名師調教。其實,蘭波和月月都有一位小哥哥,也先後送到北京學樂器。因為我有兩個女兒,蘭波和月月便寄居我家;那兩位小哥哥則寄居在有兩個兒子的老楊家中。

我多次到過哈爾濱,除了領教當地朋友用大盆大碗喝啤酒的海量之外,印象頗深的是哈爾濱市民酷愛音樂。福建的鼓浪嶼,幾乎家家有鋼琴,大街小巷,走到哪兒都能聽到悅耳的琴聲,被譽為鋼琴島。然而,鼓浪嶼較小,隻是廈門的一個區;哈爾濱的鋼琴一定更多,堪稱音樂城。

哈爾濱市民喜愛音樂,是有曆史傳統的。至於70年代,我的老戰友、蘭波和月月的父母,省吃儉用,甚至把家裏的俄國毯子也變賣了,給兒女買樂器,送孩子到北京求學,則另有一番緣故。我猜,大概是不願意讓孩子初中畢業就上山下鄉去插隊。關於插隊這件事,我不會唱高調兒。隻想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吧。

這是“文革”時期的怪現象。如果從小考上了音樂學院,這孩子就可以受到培養,避免插隊。當然,參軍也是另一條出路,比音樂之路寬闊得多。我和妻子都是十幾歲參加解放軍的,蘭波和月月的父親,還有老楊,也是。按說,我們的子女參軍應該容易些。可惜呀,我和這些戰友,雖然每人胸前都有幾枚軍功章,還是由於“家庭出身”或“海外關係”而離隊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既然這種封建主義的血統論調甚囂塵上,蘭波和月月也就隻能攀登狹窄的音樂之路了。怎樣攀登?不愛彈琴?哈,把屁股蛋兒擰青了也得彈!

七八歲的小姑娘,就遠離父母,送到北京來“深造”,也是壯舉。湊巧,我和老楊都住在中央音樂學院附近,雖然寒舍擁擠不堪,也還能塞進一隻懂事的小貓吧(我最愛貓,老式平房鬧耗子,就一直養貓,後來,我有了外孫女兒,外婆都給她起名叫老貓),蘭波和月月跟我心愛的小貓一般,雖然不逮耗子,卻是掃地、洗碗、生爐子、倒垃圾,什麼活兒都幹,“寄人籬下”,鍛煉了孩子。

我的妻子是醫師,下班之後幫鄰居看病打針,認識兩位音樂學院的教授,我認識另一位。幾年來,我們輪流著送蘭波和月月去到教授家中學藝。值得懷念的是彼此盡義務。我會幹什麼呢?會寫字,幫人家抄抄寫寫,也算換工嘛。如若像今天這樣,教一小時鋼琴就收多少錢,那可就什麼也談不上了。

剛打倒“四人幫”的1977年,音樂學院招收了一批“琴童”。此時尚未撥亂反正,政審仍然“查三代”,我心愛的小貓成績優秀也不被錄取。一怒之下我寫了電影劇本《琴童》,由上影攝製、公映,也算“臭老九”的公開發言吧。

老天不負有心人。此後有3個孩子考上了中央和上海音樂學院。現在,一個是深圳著名的鋼琴家,兩個女孩在美國操琴。另一個男孩去日本學習回國當了記者。這在今天不算什麼,但若撫今追昔,確也是換了人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