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友梅的人生經曆,如果不說帶有傳奇色彩,也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從他沉甸甸的作品中,可以讀到這種深厚的生活積累,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和對平民百姓真摯的同情心。我想建議他寫一部自傳體小說,那一定能夠使讀者看到,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興衰榮辱交織得多麼緊密。
友梅與我同庚,九一八國難前後他和我分別出生於天津和北京,日寇的侵華戰爭給我們帶來了苦難的童年。屬羊的,他大幾個月,春天的羊有草吃,11歲就參加革命工作,是個給八路軍送信的小八路;我是秋後的苦羊,沒草吃,當了小難民,輾轉逃難到雲貴高原去了。友梅這段美好的革命生涯也不長,在日寇殘酷的“大掃蕩”時,部隊經常轉移,小孩子成了累贅,說好聽點兒,為了安全,保護革命的種子,組織上把他送回了家。他家境清貧,就在天津當學徒工。不久被“招勞工”騙到日本的化工廠當苦力。日本投降前夕這些工廠已被美國轟炸機夷為平地,工人也遣散了。鄧友梅回國後,1945年再次參加革命,進入新四軍文工團。那年他14歲,文工團要演戲,戲裏男女老少都有,所以就收留了他這個聰明的小演員。中文聰明二字有講究,一個從耳,一個從目,也就是說,多聽多看人就聰明。鄧友梅生於大城市,當徒工,沒少看不花錢的蹭戲,也常聽不花錢的相聲、大鼓、評書,當小八路,經過日寇“大掃蕩”以及日本工頭的打罵虐待,諸多經曆,是今天十幾歲的孩子無法想象的。而新四軍文工團又是個很好的革命文藝大學校,培養出許多文化名人,僅我聽說的就有文化部副部長丁嶠,作家茹誌鵑,詩人顧工,劇作家沈西蒙、梁泉,導演黃燦,畫家彭彬,書法家薑2001年5月,鄧友梅70歲生日時,我和他(左)在中國現代文學館。東舒,作曲家沈亞威,音樂指揮胡德楓,表演藝術家白文、鐵牛。鄧友梅自幼好學,文工團是他走上文藝之路的第一步。前幾年我與鄧友梅、顧工參加沂蒙山區的桃花節之後,又陪他二人戰地重遊,才明白了孟良崮這個崮字的意思,原來在大山頂上又“長”出一截圓桶狀的山體來,山東話就叫它為崮,沂蒙地區共有七十二崮,新四軍把蔣介石的王牌部隊74師全殲於孟良崮,擊斃其不可一世的少壯派師長張靈甫,使孟良崮聞名遐邇。我認識吳強,卻沒問他是不是新四軍文工團的?他寫的《紅日》真實生動,膾炙人口。看來他參加了孟良崮戰役。鄧友梅和顧工大概沒參加這次戰役,我陪他們回到新四軍文工團當年的駐地,又到臨沂新四軍總部參觀,一路上就沒聽他們誇耀過自己這段光榮曆史嘛。但也有一樁懸案他二人爭得不可開交:孟良崮大捷,文工團打牙祭,顧工到炊事班打菜(顧工說是鄧友梅)回來的途中偷吃了一個大肉丸子,卻沒想到這丸子是有數的,一人一個,分菜時才發現少了一個,又不敢回炊事班去要,於是顧工(顧工說是鄧友梅)隻好“高姿態”不再吃丸子了。究竟是誰饞嘴偷吃了丸子呢?我倒覺得顧工的嫌疑大些,因為鄧友梅在中國作家協會當了十年“外交官”,生猛海鮮麻辣燙,什麼沒吃過?他親口對我訴過苦:陪外國作家代表團出席宴會絕對吃不好,最養人的還是家裏的小米粥啊。不過,話說回來,敢在新四軍偷吃丸子,而且半個世紀過後還不認賬,這點聰明和狡猾,莫非也是作家和詩人所特有的本領麼?
1950年鄧友梅調到北京市文聯工作。19歲,是個“年輕的老革命”,又是中央文學研究所第一期畢業的風華正茂的青年作家,小說《在懸崖上》引起轟動,也因此被錯劃“右派”,妻離子散,被迫擱筆20年。我也當過文工團員,也是19歲發表小說,也有擱筆20年的慘痛經曆。人生有幾個20年啊?而這20年正是我們最美好的青年時期。當一個人被打入“另冊”,長時間地到最底層去勞動,工作,學習,生活,用心觀察人生的時候,他就有可能更真切、更清醒地了解人民大眾的疾苦和心聲,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比浮在麵上好。比蜻蜓點水和走馬觀花好。隻是代價太大了!沒有理由要求今天的青年作家去這樣“深入生活”,然而我們卻趕上了這一茬,“在劫難逃”嗎?“因禍得福”嗎?反正是不會去寫那些無病呻吟和輕飄飄的玩意兒了。
粉碎“四人幫”,我們欣喜若狂!有著第二次解放的感覺。當時有句流行的口號:把失去的時間再奪回來!“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恢複了寫作的權利,好像一切都還來得及。許多同齡人變成了“拚命三郎”。鄧友梅不但是“重放的香花”,而且厚積“博”發,佳作連篇,連續五屆獲得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煙壺》、《那五》享譽文壇,人物、語言皆有獨到之處,被認為是老舍先生之後最優秀的京味小說。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影響更大。尤其是改編成曲劇,連演百場,深受北京市民歡迎,更能證明其語言的魅力。“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老舍、侯寶林是公認的語言大師。隻可惜當代評論家很少從語言的角度研究小說。也許,因此鄧友梅還沒有戴上語言大師的桂冠。我是滿族、旗人的後代,《那五》就是挖苦八旗後裔的,讓我讀起來感到慚愧和痛心。我曾公開放話:鄧友梅你這個小山東兒,吃了我們北京50年大白菜,還寫小說挖苦北京人,真是恩將仇報啊。另一個小老廣中傑英,同樣吃了我們北京50年大白菜,也寫了一台話劇《北京大爺》挖苦北京人:小事不愛做,大事做不來。老舍的公子舒乙看後說,“讓北京人臉紅”。就算我們北京人(北京有很多滿人和有滿族血統的人)有八旗子弟的缺點,那你鄧友梅為什麼不寫點“康乾盛世”的故事呢?須知,你的語言好,離不開北京老少爺們兒的幫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