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是人的本能。
禁錮思想,是中國封建社會“超長穩定”的頑症病根--從思想活躍的“諸子百家”,對外開放的大唐盛世,跌入愚民鎖國、專製腐敗、科技落後、被動挨打、割地賠款、淪為半殖民地的悲慘處境。焚書坑儒,八股文章,科舉製度,大興文字獄……都是統治者用來對付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的“危險”就在於他們有思想,求進步--張春橋說得最透徹:“知識越多越反動”。
在推翻最後一個封建王朝不久,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發動了“五四”思想解放運動,為新民主主義革命奠定了思想基礎。然而反封建的任務還很重。
從個人經曆而言,“思想問題”簡直就是我的魔星。不聽“天地君親師”的話--並非完全不聽,而是聽了之後還要自己動腦子想一想,有時想法出了格,這就成了“思想問題”,小帽子一扣:不聽話!若按自己的想法發言,那就是:講怪話!平時不給香餑餑吃,倒也罷了,政治運動一來,則凶多吉少。
1949年我18歲時與同學們一起卷進了參軍熱潮。由於家庭出身不好;知識分子“思想複雜”,所以就必須改造思想,“脫胎換骨”。聽話的文盲參軍半年就能入黨,我參軍一年半,在朝鮮立了戰功才讓入團,還加了半年“候補期”,接茬考驗。我入黨時落了淚,因為考驗的時間不算太長,隻有33年。
1955年清查“胡風分子”時,部隊以“保密檢查”為名,查獲了我的一本日記、一本生活手冊(我當文工團員時,上級要求隨時記錄體驗生活的素材)和幾十封私人信件(包括情書)。專案組從中發現108首“反動詩”,在全師知識分子的“肅反隊”分批公布,對我進行了多次批判鬥爭,還讓我們參加地方槍斃反革命分子的公審大會“以儆效尤”。可惜我根本不知道胡風是誰?最後由軍保衛部長在大會宣布:“趙大年的問題就是八個字:知識分子,異想天開。”定性為“思想問題”。這位大校找我談話,“你的詩寫得並不好!”我說,“那是我積累的生活素材,不供發表,誰讓你們拿去公布呢?”他火了,“你這思想真成問題!”於是給我一次“團內嚴重警告”的處分,理由還是“思想問題”。有趣的是,這本朝鮮戰地日記、生活手冊和情書,至今還裝在我的檔案袋裏,原汁原味地保存著(“文革”中被抄家也沒丟損),待我退休以後有了工夫,把它要出來稍加整理,或許還能出版一部紀實性很強的暢銷書呢。按保衛部長判斷,我的詩既然“異想天開”,那麼,用今天的眼光看,很可能詩意盎然。
在粉碎林彪、“四人幫”反革命集團之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給國家、民族帶來勃勃生機,在實事求是的偉大思想解放運動中,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經濟起飛,走上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康莊大道。
我的錯誤被定為“思想問題”。
改革開放,首先要思想解放。同樣的道理,不解放思想,就不敢反對“兩個凡是”,就不能撥亂反正。不否定“文革”和“以階級鬥爭為綱”,就不能“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更談不上“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抓經濟建設,也就無須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科教興國”和“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了。
“思想啊思想,痛苦思想跟著你……為什麼你不能像孩子,輕輕地撫眠?”當我被打入“牛棚”,勞動改造時,就背誦著俄羅斯知識分子的這些詩句,把積存多年的書籍資料當做廢紙8分錢一斤賣掉,換瓶二鍋頭烈酒,以傻吃、傻睡、傻幹活兒的辦法,妄圖遁入“沒有思想也就沒有痛苦”的境界,然而還是辦不到啊。看來我是忘了,人乃萬物之靈,與騾馬牛驢的根本區別就是有思想嘛。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給了我新生的機遇,真有獲得解放的切身感受。恢複了寫作的權利,那就放開筆來寫吧!我的“思想問題”究竟是什麼?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愛人間的真善美--不是“臭老九”自誇,這20年的作品“有案可查”。即使查出我的錯兒來,也不會再打“右派”了。我要歡呼思想解放萬歲--這個萬歲,是說我們的思想還要繼續解放,不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