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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土著還是殖民者
十年前看電影《走出非洲》,跟現在重溫,是很不一樣的感受。
十年前初抵肯尼亞,有向往,但還談不上太多感情,電影中最吸引人的是凱倫和丹尼斯在低空飛翔時,以“上帝的視角”帶我們看到的蒼茫的東非大地的風景,是那無盡的原野上一棵棵矗立的金合歡樹,是那成群奔跑的羚羊、角馬和長頸鹿,當然,還有手持盾牌和長棍在原野上匆匆跑過的馬賽武士,或者還有咖啡園,等等。總之,那時關注的,是關於這片土地本身。
十年後,肯尼亞也成為了深入骨髓的故鄉,當初對風景的向往,早已在漫長的回憶中變成了對那整片土地的愛。回頭再看這部獲得過第58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等七項提名的老電影,發現感情變得很複雜。
你看,那些最初去探索那片土地的白人,他們是殖民者,奪去了土著賴以生存的土地,那是他們原本生長於斯也老死於斯的土地啊,突然間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別人的,而土著們,隻好成為佃農,成為別人的廚師、司機、管家或槍夫。凱倫的咖啡農場破產後,土地被地產商收購,莊園裏的土著都將流離失所,但他們不願意分開。凱倫向英國的殖民地總督下跪,為他們爭取了另外一塊可以安身而不被分離的土地,土著們對她感恩戴德——可是,就如凱倫請求總督時所說,那原本就是他們的土地。
我們去非洲,我們愛非洲,能夠成為後來夢中隱約鄉愁的,或許是蒼茫草原,或許是萬獸奔騰,或許是沙漠綠洲裏的一麵藍水湖,或許是馬賽人永遠披在身上的紅格子布……我們對非洲的愛,看起來跟作為整體的殖民者毫無關係,甚至,有的時候你會把自己置身於野生動物或者土著的角色,對自己的土地充滿了眷戀而又無可奈何。
可是凱倫呢,你不能說她不是殖民者,但那個年代,作為個體的新世界探索者,往往是那些最有勇氣的人,很難不有趣,也很難讓人忽視他們的魅力,凱倫如是,她的靈魂伴侶丹尼斯亦如是。
現實的是,殖民者在非洲的作為,有廢當然也有立。在凱倫們踏上肯尼亞將近100年之後,我們到達那片土地的方式,已經不再是經過海上漂泊的漫長的輪船旅程先到達印度洋西岸的蒙巴薩,再乘坐火車穿越大半個國境到達內羅畢。我的年代,已經可以坐飛機在一天之內到達。如果不是因為此,我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去那兒生活上半年,眷戀成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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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計劃每個周末去看你
電影改編自真人真事,凱倫真實地存在過,她自1914年乘輪船抵達蒙巴薩的港口,在肯尼亞生活了整整17年,然後回到丹麥,又用了31年的時間來思念。她記錄肯尼亞生活的文字《走出非洲》,兩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天天說什麼流浪啊、旅居啊,100年前的凱倫,才真算得上是非洲風情的奠基者。
凱倫在肯尼亞生活過的房子,在她離開後賣給了內羅畢一家土地商。1963年,丹麥政府將其故居及附近36畝土地買下來並贈予肯尼亞政府,以紀念肯尼亞獨立。1985年這裏正式建立博物館,成為內羅畢及整個肯尼亞著名的人文景觀。
我在到肯尼亞最初的一個星期裏就去探訪了凱倫故居,翻回那天的日記,發現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今天我們上車出去閑逛,去JUNCTION NAKUMAT的JAVA HOUSE喝了咖啡,才說起去更遠處走走,於是去到了凱倫莊園,那離市區其實也很近,半個多小時車程。”
到達凱倫故居時已是黃昏,夕陽掛在西邊的樹梢,金色的餘暉灑在圍繞院子四周的高大喬木上,綠色的草地半明半暗,暗的一麵是深深的、滄桑的綠,明的一麵,則連草尖兒都閃著金光。我幻想著,書中那隻驕傲的羚羊魯魯,帶著她的小托托回來娘家探望的時候,是不是就在這草地上,舔著小水塘裏的鹽水,遠遠地望向屋子呢?
這是一個靜謐的莊園,中間是一棟一層的別墅,有著紅色的尖尖屋頂,白色的窗欞、門棱和屋簷,深灰色的青磚牆體,非常漂亮。在凱倫的書裏,莊園的影子無處不在,她卻很少提到這座房子本身。房子東邊一側的小樹林裏,還有幾輛已經隻剩下骨架的馬車和拖拉機的殘體,讓人不斷想起她無數次提及的咖啡加工廠來。近百年過去了,車身的木頭早已腐蝕殘缺,隻剩下邊緣的一些木條也已千瘡百孔,金屬的大輪子鏽跡斑斑,難得還能看出車的形狀;而拖拉機隻剩下一個頭了,座位和方向盤還在,被夾在兩個碩大的輪子中間,盡管也已經到處是磚紅色的鐵鏽,但車身的藍色油漆和車輪軲轆上的黃色油漆還在,在暮色的小樹林中,顯得色彩非常鮮豔。
在凱倫的莊園周圍走上一圈之後,就已經知道我還會再來很多次。那天晚上回到公寓,一個人看完電影《走出非洲》,我想,當我走完那些著名的國家公園,看過那些自由自在的野生動物,去過蒙巴薩的古城和海灘之後,就會漸漸安靜下來——凱倫,我決定每個周末去看你,黃昏或者清晨,去那草地上,靜靜地待著。
我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光是想象那個愛自己也愛別人、愛她的愛人也愛那些土著、有勇氣去接受一切、也努力去改變一切的丹麥女人在這裏的生活,也該會是一種讓心安寧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