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曾經寫給安德烈一封信《藏在心中的小鎮》。她自己有著漂泊的童年和人生,“終其一生,沒有一個小鎮可以稱為“家”,所以她對孩子說:“給你一個家,深深地紮在土地上,穩穩地包在一個小鎮裏,是因為希望你在泥土上長大;希望你在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希望你,在將來浪跡天涯的漂泊路途上,永遠有一個不變的小鎮等著接納你……”
同樣漂泊的人頓時心有戚戚焉,若是能給我的孩子們一個小鎮上的童年那該多好,一棟老屋就能成永恒,幾個朋友就在出門拐角。
讀到龍應台的文字是在女兒出生不久,緊接著我們就離開了那裏,幾個月後我們又離開了中國。即便是在現在居住的西雅圖,孩子們也對搬家的程序一點不陌生,突然有一天她們的玩具和書就被裝進了紙箱裏,再次打開,又是在一個新的家了,直到搬進現在這棟被孩子們稱為“the best home ever(史上最好的家)”的房子,才五歲就已經搬過六次家的女兒沐寶,問過我很多次:“媽媽,我們可以不可以永遠住在這裏?”
我真的不敢回答。
所以,時時想到龍應台關於小鎮的文字,再想到孩子們會有隱隱的難過。旅居者的人生無法承諾,不能許他們一個紮跟土地的房子,一個永遠不變等著接納他們的童年的家。
但是漂泊的人生也有好的一麵,那就是,我可以給他們講很多個關於小鎮的故事。雖然那是別人的小鎮,或許永遠也不會成為我們的家,但經曆其中時的點點滴滴美好的感受與思考,都會沉澱在我們的心底,築成心靈家園的一部分。
讓我從他們最愛的城堡和公主王子的童話開始……
▲
捷克:克魯姆洛夫
童話裏的故事往往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一座城堡,在群山懷抱、小河環繞之中,護城河和城牆邊上養著大黑熊,城堡裏有高高的粉色彩繪的塔樓供養著稀世珍寶;國王站在塔樓最高處,俯視著他的領地,那是一個美麗的小鎮,挨挨擠擠的小樓都有著彩色的牆壁和屋頂,小樓間石板路的小巷子裏噠噠噠響著騎士的馬蹄聲,英俊的王子撐一葉竹筏正在河水中練習本領;美麗的公主隨著保姆出了城堡,去最古老的裁縫店裏,親自選一匹能襯得上她容顏的布,打算做一件華麗禮服,來出席她的十六歲成人禮……
童話並不是騙人的。懷抱那小鎮的,是南波西米亞的翠綠群山;環繞那小鎮的,是上遊彎彎繞繞的伏爾塔瓦河。青山與河水幾乎是永恒的,隻有故事裏的國王,曆經多人扮演,從13世紀初的克魯姆洛夫君王到14世紀初的羅森博格家族,從17世紀的哈布斯堡王朝魯道夫二世再到斐迪南二世,18世紀後一直到現代,克魯姆洛夫一直由施瓦岑貝格家族所有。
童話裏的場景也不是騙人的,今天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城堡塔樓的銅質尖頂由於在漫長的年月中氧化而變成的綠色,與周遭紅色的屋頂形成對比相得益彰,白色的牆壁給這些紅紅綠綠中和出一份淡然,而彩繪的牆壁又給這三色的小鎮抹上幾許靈動。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倚在護城河邊的欄杆上看大黑熊吃水果的憨態,也可以登上塔樓最頂層,俯瞰整個美麗的小鎮哥特式、巴洛克式、文藝複興式的建築,以及建築物之間窄窄的石板路上悠然走過的行人;俯瞰在源頭還像條小溪般的藍色伏爾塔瓦河在小鎮裏曲曲繞繞成一個S形,牆壁上的一個個小窗在這高處遠眺看來就像是一個個字塊。我們凝視著這美麗的小鎮,就像一個君王,在視察領地,在閱讀奏章。
那是我見過的最像童話的小鎮,所以大家都叫它童話小鎮,一點也不誇張。它被整體納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從布拉格出發,開車大約三個小時可以到達,不過我們是坐火車去的。在歐洲沒有比乘坐火車更愜意的出行方式,哪怕要在百威鎮轉車,前後就花了四個小時。對,就是百威啤酒的那個百威鎮Czesk Budejovice,後來被美國人搶注了商標,打了很久的官司終於還是美國人贏了。不過沒關係,現在人人都知道了捷克的啤酒最好。從百威再坐上隻有兩節車廂的小火車,在每個小村莊的每個小站台都會停下來,一路走進時光最深處,最後停在克魯姆洛夫小鎮的小小站台。
火車站在山頂,而小鎮的主體在山穀中,我們並不清楚通往小鎮的路,隻是下山、下山,再跨過一座橋,就發現自己突然置身於老城之內了。穿過一座小小的城門,路麵變成不太方正的青石板;到酒店,推開房門、拉開窗簾的那一刻,我們都被感動得怔怔然,依窗臨水,麵對著山崖和城堡,仙樂飄飄,驚歎之外沒有言語。
我到此刻還是不能忘記那一刻的怔怔,卷起厚厚的碎花布窗簾,又掀開一層朦朧白紗,河水就在窗外潺潺流淌,離開源頭還不太遠,伏爾塔瓦河在它的童年還隻是一條溪,溪的這一岸,就在我的窗下,有三兩隻綠頭鴨在嬉水,三兩個小孩子也在窄窄的岸邊玩水。天藍雲白,人間四月正是芳菲初始,樹葉的嫩芽兒還是微黃的綠。從我的窗口直看到河的對岸,是高聳陡峭的石壁,山頂則是那著名的克魯姆洛夫城堡。以粉色為主色調的彩繪牆壁的城堡塔樓正對我的窗,彼岸峭壁下是一個別有情調的露天餐廳,人們坐在臨水的樹蔭下享受美食,他們的談笑風生被水流減弱了一些傳過來,隱約得像電影裏的背景聲,不能減弱的是那邊四手聯彈的鋼琴聲,同樣是穿過河流而來,卻在水聲中愈發顯得清亮起來。
那一卷簾的初見,立刻被眼前這生動的美景擊中,電光火石,說不出話來,然而坐到白色的窗台上,心情立刻比這緩緩流淌的伏爾塔瓦河還要平靜,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就在那兒發呆。
那是四月仲春,那並不是我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到童話小鎮,但隻有那一次是度假。之前有晚秋十一月滿山穀金黃的樹葉正在雨中飄零,之後也有初夏葉兒愈加綠得油亮,雖然都是工作,但即便在工作當中,也每一次都心曠神怡,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
在童話小鎮,你不需要攻略,不需要計劃行程,隻需要在青石板的小巷子裏漫無目的地行走,隻需要在河岸邊喝一杯飲料,隻需要徹底丟開自己,浮生半日。那鮮豔的建築色彩,精美的小店裝飾以及路邊的花團錦簇,看上去都是盈盈的“滿”,卻會奇異地帶給你的心“空”的回歸。
不知道是不是被伏爾塔瓦河源頭之水滌淨了人世的塵埃,你會感覺,好像,真的回到了少時的童話裏。
▲
希臘:納夫普利翁
希臘人是這麼說的——我們將聖托裏尼讓給了全世界,把納夫普利翁留給了自己。
在諸神的故鄉希臘,這個以海神之子納普利烏斯(Naiplius)命名的城市, 雖然不太為世界知曉,對於希臘,卻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要塞和堡壘。至今, 在城後的帕拉米底山和港灣中的小島上, 依然豎立著當年的工事。這裏遠古就有人居住,但是少有遺跡。前古典時期,這裏就建起了城牆,後來拜占庭人、法蘭克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像走馬燈一樣,輪番統治過這位於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臨海一隅,經曆過不斷的圍攻與陷落,對於這座小鎮來說,和平在長久以來都隻是一個遙遠的夢想。直到1823年, 希臘擺脫土耳其統治獨立之後,納夫普利翁成了希臘第一共和國的首都,很快國王奧西奧決定遷都雅典,這個小鎮才最終歸於平靜,成為它現在的樣子,遺世獨立、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