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總有車馬事(1 / 3)

飛機

有一些隻屬於高處的風景,是站在地麵上永遠也體會不到的。

最震撼的一次,是在從法國飛往保加利亞的三個小時航程中。那天天氣晴朗,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雲團漂浮在下方,與崇山之巔差不多的高度,舷窗外緩緩出現在視線裏的另一種白色將我吸引,但與雲朵那種氤氳著的溫柔白色不同,從上帝的視角看過去,像是一根根密密麻麻擺放在一起的冰針,順著鐵青色錐體山脊的方向,清冷而嚴酷。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就是阿爾卑斯冰川。巨大的錐狀山體一座接一座的排列方式,從高空俯視,簡直還可以看到地球隆起的曆史,聽到億萬年前響徹大地的轟隆聲,心中突生莫名的悲壯。後來在西雅圖的晴好天裏,抬眼也可看到雷尼爾雪山好像漂浮在雲上,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隻有峰頂少數平坦處的才有積雪,又讓人看到些雲團般柔軟的白色。飛機在阿爾卑斯山上空飛行很久,一直就是冰與雪的世界,一片茫茫。然而,突然出現了幾個小小的湖泊,藏在群山峻嶺之間的冰川融水湖,是那樣純淨奇異的藍色,有點像蒂凡尼藍,又比它深邃了許多,像是上帝的眼淚滴在這地球上,像是暮色將至的天空裏突然出現的星星,像是白色大理石的大衛雕塑上,深陷的眼窩突然點上藍色瞳仁的那一刻。總之,之前一切的空無現在都有了焦點,茫然的小孩也有了神采。

從此我坐飛機都選窗邊位置,實在不能忘懷那冰川雪峰和藍湖出現在舷窗外的感動。

那次空中看風景的震撼並不是唯一的一次,從巴黎飛往哈瓦那,從華沙飛往雅典,飛機降落之前看到的加勒比海和愛琴海的海水,各種藍色漸變的層次,清涼了雙眼也滌蕩了心靈。當然,更多的時候,舷窗外的風景隻是白雲,厚厚地蓋滿了天空,從地麵看大概是烏泱泱一片直壓人心,但從上方看起來,卻是一片白茫茫的純淨。如果剛好遇上夕陽西下時分,從空中看到的日落線上,那種美麗的橙紅黃藍漸變的色彩,是世界上最好的紡織匠也織不出的薄紗巾。

從內羅畢飛往烏幹達的恩特比,飛機幾乎一直在維多利亞湖上空,那一次天氣特別地晴朗,整個人都被包圍在一片蔚藍中。湖水是藍色的,天空也是藍色的,隻在遙遠的水天相交處有淡淡的、細長的白雲的痕跡。藍色是我最愛的顏色,舷窗之外,目之所及,整個世界就像一塊巨大的藍水晶,連被包裹其中的人,也變成了澄澈的透明。

有一次從內羅畢去伊斯坦布爾,飛機在城市的上空掠過好久好久,手裏中文版的《我的名字叫紅》中出現的每一處關於伊斯坦布爾的風景已經讓我著迷萬分,我看著一座座清真寺的塔尖在城市的地麵上投下的尖尖的影子都驚喜不已,博斯普魯斯海峽在舷窗外是那樣深邃的幽藍。鄰座自稱商人但十分儒雅的土耳其大叔,看到我手裏的書便整路都在跟我談論帕慕克,後來我在網上搜到照片,簡直要懷疑那飛機上的鄰座大叔會不會正是大師本尊。

那樣的風景,隻能在空中看到,所以我常常在想,飛行成全了多少的美夢。而飛行,也正如你我的人生,高度決定了我們能看到的美景的維度和層次。

當然了,關於飛行的記憶,並不盡然是美好。

在尼日利亞有著最糟糕的民航體驗。關於尼國的飛機,真是有太多的笑話了,比如飛機在轉彎的時候就已經在加速,比如飛機已經滑行一段之後突然發現有乘客在招手,便又停下來重新上客,可怕的是,笑話並不僅僅是笑話。我和同事曾經有幾次阿布賈到拉各斯的差旅,盡管都買了原價票,卻每次都還得在停機坪中的候補隊伍中苦苦等待,不確定是否可以登機。因為,十年前尼國的民航售票還沒有像樣的係統,機票就是一張手寫的紙票,沒有登機掃描,我甚至懷疑工作人員也不知道每個航班究竟賣掉了多少票。至於飛行中過山車般的體驗更是常態,每一次飛機落地後機艙內都會響起熱烈的掌聲,因為每一次的降落,都像是一場劫後餘生。

還有一次,從盧旺達首都基加利返回肯尼亞內羅畢,辦完登機手續後被人指向登機口,穿過一道小門之後我就徹底迷失了——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一片開闊的荒地,但也一架飛機都沒有,小門已將喧嘩的另一個世界隔開。我一個人站在一片空蕩蕩的茫然之中,像一場荒涼的時空穿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必須承認,在太多次飛行之後,我其實對飛行的恐懼不是在減少,反而與日俱增,尤其是連續幾次香港飛巴黎,總會越過喜馬拉雅山脈上空,那一帶或許氣流不穩定,經曆了幾次特別強烈的顛簸。從此之後,每次飛行途中一丁點兒的顛簸都會讓我手心冒汗、無法思考,而現實中每一次空難的消息都令我心痛不已。近年來,幾乎每一次的空難都會有中國公司海外出差員工的名字,看著那些名字,我好像看到了自己那段到處亂飛的青春。

火 車

飛行固然能看到許多另一個視角的美景,但腳踏實地的那種安全感,也是別的方式無法取代的。

我最喜歡的交通方式還是火車,尤其是在歐洲。歐洲有著全世界最發達的火車係統,四通八達且井然有序,人不會太多,又窗明幾淨,尤其是那種十個小時左右的旅行,夕發朝至的火車絕對是最好的選擇,當然,前提是你在什麼環境下都能睡著。

那幾年在華沙和布拉格以及布拉迪斯拉發之間做周末夫妻,這幾個國家之間隻有夜間火車,火車有臥鋪車廂,一人間,雙人間、四人間、六人間,每個包廂都不一樣。頭天傍晚在華沙登上火車,運氣好的話能訂到一趟車上往往隻有一兩間的單人包廂,單人間的包廂裏甚至有單獨的盥洗台,關上廂門,裏麵完全是一個自己的世界,看部電影或是讀本書,然後剛好伴著列車前行撞擊軌道的咣當聲入睡。第二天清晨,總是在列車員的敲門聲中醒來。因為這一趟走得太多,跟列車員都認識了,他還會送上來熱氣騰騰的咖啡和紅茶。洗把臉,喝杯茶,拉開窗簾,布拉格或是布拉迪斯拉發的整個城市,已經如一幅柔美畫卷,在清晨的薄霧中在我眼前徐徐鋪開。

從華沙出發的時候,開往布拉格、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的火車是同一趟,一直開到波蘭邊境的城市弗羅茨瓦夫之後,這三趟火車才分開,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記得中學英語課本上有篇文章,在德國的火車上,爸爸去餐車遇到一個朋友多講了幾句話,就跟孩子分開在了兩個方向的火車上。在中歐火車旅行也一樣,千萬不能坐錯車廂,不然就會被帶往另一個國家。2008年這幾個國家還在加入申根協定之初,每次到了邊境還總有警察上車查護照,後來這一步也取消了,從此暢通無阻、一路高歌。

小時候讀過一篇童話,一輛大巴帶著人們偏離了平時的方向,來到一片綠野仙蹤般的世外桃源,焦躁的人們終於放開包袱,下了車去盡情感受美好的自然。當他們回到原路時,才發現,時間還停在原處。那個關於時光暫停的大巴旅行的故事,隻是兒時讀過的千萬故事中的一個,卻不知為何,一直停留在腦海裏。直到有一天,從布拉格返回華沙的火車因為故障停在軌道上,我看到,波蘭森林在春天的陽光裏連葉子都變成透明的金色,好像從那些葉子裏就可以采集陽光裝進玻璃瓶;我看到,軌道邊的黃色野花正開得熱烈奔放,仿佛一群小精靈在森林裏熱熱鬧鬧地開會;我看到,枕木經過風吹日曬的腐蝕後愈加樸實厚重的質地,閃著金屬光澤的褐色鐵軌一直伸向遠方,越來越細,宛如一條通往森林深處的小路……小時候讀過的童話,這時穿越了時光,穿越了千山萬水鑽進了我的腦海裏。或者說,是我鑽回了童年的故事中,在不知名不知處的森林裏,我的時光,好像也暫停了一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