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母奶奶的聲音相貌,豐度言談,存心才幹,簡直和二南先生是一個樣子(王二南先生的傳,我也隻作成了一半,擱起在這裏),而最使我羨慕得了不得的,是她的那一種健康的福德。雖然是八十歲了,頭發自然是銀絲樣的白,但眼睛還能不戴眼鏡而在燈下讀同文石印本《全唐詩》,牙齒能咬昌化小核桃,腰胸挺直,打起五千文的麻將來,竟經得起兩個通宵;我年未四十,而盤牙掉盡,眼睛亂視,近來且感到了時時的腰痛,本來是不大直的背脊,現在更駝得像督脈傷了的人,這樣來一比較,我想誰也要對我們的這位老壽星發生驚異的吧?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所有,除了長生之外,更還有什麼?就說錢吧,有了幾萬萬,而無人或無力來用它們,那有什麼意思呢?再說權勢吧,名譽吧,你本身的生命若不堅固,那這些附著物將於何處去生根?我對於平常的喜慶鋪張,不大讚成,大半也不去登門拜賀,而這一回卻非去喝它一天酒不可的最大原因,就在這裏。
三姑母奶奶的德性如何,大約另外總有人在那裏之乎者也的讚頌,我可不願意隻用了些形容詞或典故來做空文章。據我所曉得的說出來,卻有底下的幾件細事,是我所佩服的。一,我們的那位祖姑嶽丈,早就去世了;迄今二十餘年,三姑母奶奶非但把舊產守得好好,並且還娶媳婦,嫁女兒,周濟親族,用得很有餘裕的樣子;不久之後,並且孫子也就要娶孫媳婦了。二,三姑母奶奶門前的車夫,攤販,以及那一段的乞丐們,一看見三姑母奶奶立在門口,都會得擠攏來向她去訴苦訴難,拱手作揖的,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三,他們家裏的傭人,個個都是勤工在三十年以上的人;我們初搬來杭州,傭人還用不落的時候,向她去借了一個來用用,這女傭人日日在催我們趕快雇定一個,好讓她回去侍候老太太,仿佛老太太就是她自己的母親。四,前幾年我來杭州,在汪莊的琴室外遇見一位本地的老鄉紳,他於一陣閑談之後,就問起這位三姑母奶奶來,說:“她老人家近來彈琴彈不彈了?杭州的女子,能把《瀟湘夜雨》彈得那麼幽咽的,恐怕隻有她了。”這是對於古琴很有研究的那位老先生的批評。五,她老人家空下來很喜歡念詩;三年前,我自上海來看她,她留我吃飯,飯後也打了四圈牌;在打牌的雜談聲中,她念了四句詩給我聽:
行年七十七,軟硬都會吃,
日日遊竹林,神仙中之一。
這豈不比“煮豆燃豆萁”更真而有意思麼?而她自家還在客氣說:“我是不懂詩的,但像寒山子似的山歌,倒也會唱兩句。”
她膝下還有一位老萊子鶴年娘舅,日日在那裏事母教子,過他的最舒適的生活。今年已經有五十多歲了,而性情的恬淡,說話的樸素,酒興的飛揚,行事的無邪,簡直還像比我年紀要輕,這真是名副其實的老萊子,當然也是三姑母奶奶的老年的福氣。這一回祝壽稱觴,這一回的一定要我寫一篇壽序,本來也就是這一位老萊子的發起。我本想請孫廑才先生去做一篇古文寫一堂屏幅送去的,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自己本也想學學唐荊川歸熙甫的老調,或翻翻類書,做兩句四六出來,使她老人家笑笑的;可是荒疏了二三十年的文言文,向班門去弄起斧來總覺得有點兒不入調。因此就匆匆寫下了這一篇變相的祝壽文,想使這位看不慣白話文的老壽星,好笑得更厲害一點。當然壽對是一定要寫一副的,對句是:
柔比剛堅,如來雲液,
冬行春令,王母蟠桃。
如來的生日是在舊曆的十一月十日。傷雙栝老人
□[中國]徐誌摩
看來你的死是無可致疑的了,宗孟先生,雖則你的家人們到今天還沒法尋回你的殘骸。最初消息來時,我隻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奇特,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經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曆險的始末,多活現的夢境!但如今在括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馨亥欠;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仿佛在微中中歎息。這三四十天來,哭你有你的內著,姊妹,親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與國內無數愛君才調的士夫。誌摩是你的一個忘年的小友。我不來敷陳你的事功,不來曆敘你的言行;我也不來再加一份涕淚吊你最後的慘變。魂兮歸來!此時在一個風滿天的深夜握筆就隻兩件事閃閃的在我心頭:一是你諧趣天成的風懷,一是髫年失估的諸弟妹,他們,你在時,哪一息不是你的關切,便如今,料想你彷徨的陰魂也常在他們的身畔飄逗。平時相見,我傾倒你的妙語,往往含笑靜聽,不叫我的笨澀羼雜你的瑩徹,但此後,可恨這生死間無情的阻隔,我再沒有那樣的清福了!隻當你是在我跟前,隻當是消磨長夜的閑談,我此時對你說些瑣碎,想來你不至厭煩罷。
先說說你的弟妹。你知道我與小孩子們說得來,每回我到你家去,他們一群四五個,連著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擁上我的身來,牽住我的手,攀住我的頭,問這樣,問那樣;我要走時他們就著了忙,搶帽子的,瑣門的,嗄著聲音苦求的——你也曾見過我的狼狽。自從你的噩耗到後,可憐的孩子們,從不滿四歲到十一歲,哪懂得生死的意義,但看了大人們嚴肅的神情,他們都發了呆,一個個木雞似的在人前愣著。有一天聽說他們私下在商量,想組織一隊童子軍,衝出山海關去替爸爸報仇!
“栝安”那虛報到的一個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間一陣天翻地覆似的鬧聲從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擁著一位手拿電紙的大聲歡呼著,衝鋒似的擁進了上房。果然是大勝利,該得慶祝的:“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裏平安電馬上發了去,省她急。福州電也發了去,省他們跋涉。但這歡喜的風景運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著來的消息給完全煞盡!
當初送你同去的諸君回來,證實了你的死訊。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臥房,各自默惻惻的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激蕩,洶湧,起伏。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汪汪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著。半懂得情景的嚴重。霎時間,衝破這沉默,發動了放聲的號啕,骨肉間至性的悲哀——你聽著吧,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斜覘著北海白塔的淒涼?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時見小四小五在靈幃前翻著筋鬥,正如你在時他們常在你的跟前獻技。“你爹呢”?我拉住他們問。“爹死了,”他們嘻嘻的回答,小五摟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滾做一堆!他們將來的養育是你身後惟一的問題——說到這裏,我不由的想起了你離京前最後幾回的談話,政治生活,你說你不但嚐夠而且厭煩了。這五十年算是一個結束,明年起你準備謝絕俗緣,親自教課膝前的子女;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書法,你自學你腕下的精力,老來是健進,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藝術的天才;文章你本來不弱,但你想望的卻不是什麼等身的著述,你隻求瀝一生的心得,淘成三兩篇不易衰朽的純晶。這在你是一種覺悟;早年在國外初識麵時,你每每自負你政治的異稟。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時你還以為前途不少有為的希望,直到最近政態詭變,你才內省厭倦,認真想回複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土。即如前年泰戈爾來時,你那興會正不讓我們年輕人;你這半百翁登台演戲,不論勞倦的精神正不知給了我們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後生中間的一個。
在你的精神裏,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發,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裏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著”,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後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你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隻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那禁得起人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偽,是矯情,是頑老,是鄉願的麵目,哪還是不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訣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嚐放過你自己?對己一如對人,你絲豪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
無“我”精神。
最可憐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對我說,是你惟一的知己;你,她也會對我說,是她惟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會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徽,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隻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裏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十五年二月二日新月社隻有梅花知此恨
□[中國]廬隱
唉!評梅,我的哀苦也不願再向你深說了,現在我再報你一個慘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為了你的死,哀痛將要發狂。她說:“梅姊的死至少帶去我半個生命”!並且她還要從南方來哭你埋葬你。我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我一直耽著驚恐,清妹年來的命運太淒苦,天現在更奪去她的梅姊,她小的雙肩,怎樣擔得起這巨重的哀愁!……唉!評梅,這幾年來,天為什麼特別和我們這幾個可憐的女孩過不去呢!使我們嚐盡苦惱,使我們受盡揶揄;最難堪的,要算負著創傷的心,還得在人前強為歡笑;在冷酷的人們麵前裝英雄。眼淚倒流,隻有自己知道。唉!評梅你算是解脫了!但是我們呢,從前雖然悲苦,還有你知道,眼淚有時還可以向你流,你雖然也隻是陪著我們流淚,可是已足夠安慰我們了。現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評梅,我真恨世界,設如有輪回的話,我願生生世世不再作人!評梅!我誠然“隻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經仙去,你叫我向誰說?房東
□[中國]廬隱
當我們坐著山兜,從陡險的山徑,來到這比較平坦的路上時,兜夫“唉喲”的舒了一口氣,意思是說“這可到了”。我們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樣的深深的舒了一口氣,也是說:“這可到了!”因為長久的顛簸和憂懼,實在覺得力疲神倦呢!這時我們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裏有一所三樓三底的中國化的洋房。若從房子側麵看過去,誰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為它實在隻有我們平常比較高大的平房高,不過正麵的樓上,卻也有二尺多闊的回廊,使我們住房子的人覺得滿意。並且在我們這所房子的對麵,是峙立著無數的山巒。當晨曦窺雲的時候,我們睡在床上,可以看見萬道霞光,從山背後冉冉而升,跟著霧散雲開,露出豔麗的陽光,再加著晨氣清涼,稍帶冷意的微風,吹著我們不曾掠梳的散發,真有些感覺得環境的鬆軟,雖然比不上列子禦風,那麼飄逸。至於月夜,那就更說不上來的好了。月光本來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綠的山景,另是一種翠潤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飛,我們為了它們的倩麗往往更深不眠。
這種幽麗的地方,我們城市裏熏慣了煤煙氣的人住著,真是有些自慚形穢,雖然我們的外麵是強似他們鄉下人,凡從城裏來到這裏的人,一個個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麼似的,但是他們鄉下人至少要比我們離大自然近得多,他們的心要比我們幹淨得多。就是我那房東,她的樣子雖特別的樸質,然而她卻比我們好象知道什麼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們天天講自然趣味的人,實際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樣子,實在不見得美,她不但有鄉下人特別紅褐色的皮膚,並且她左邊的脖項上長著一個蓋碗大的肉瘤。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對於她那個肉瘤很覺厭惡,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樂的老麵皮上,卻給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隻以右邊沒長瘤的脖項對著我,那到是很不討厭呢!她已經五十八歲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歲,可是他倆所作的工作,真不象年紀這麼大的人。他倆隻有一個兒子,倒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兒。他們的兒熄婦是個瘦精精的婦人,她那兩隻腳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結實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點鍾就到田地裏去做工,到黃昏的時候,她有時肩上挑著幾十斤重的柴來家了。那柴上斜掛著一頂草笠,她來到她家的院子裏時,把柴擔從這一邊肩上換到那一邊肩上時,必微笑著同我們招呼道:“吃晚飯了嗎?”當這時候,我必想著這個小婦人真自在,她在田裏種著麥子,有時插著白薯秧,輕快的風吹幹她勞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陣陣襲入她的鼻觀。有時可愛的百靈鳥,飛在山嶺上的小鬆柯裏唱著極好聽的曲子,她心裏是怎樣的快活!當她向那小鳥兒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覺已插了許多了。在她們的家裏,從不預備什麼鍾,她們每一個人的手上也永沒有帶什麼手表,然而她們看見日頭正照在頭頂上便知道午時到了,除非是陰雨的天氣,她們有時見了我們,或者要問一聲:師姑,現在十二點了罷!據她們的習慣,對於做工時間的長短也總有個準兒。
住在城市裏的人每天都能在五點鍾左右起來,恐怕是絕無僅有,然而在這嶺裏的人,確沒有一個人能睡到八點鍾起來。說也奇怪,我在城裏頭住的時候,八點鍾起來,那是極普通的事情,而現在住在這裏也能夠不到六點鍾便起來,並且頂喜歡早起,因為朝旭未出將出的天容,和陽光未普照的山景,實在別饒一種情趣。更奇異的是山間變幻的雲霧,有時霧擁雲迷,便對麵不見人。舉目唯見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雲深處的意味。然而霎那間風動霧開,青山初隱隱如籠輕綃。有時兩峰間忽突起朵雲,亭亭如蓋,翼蔽天空,陽光黯淡,細雨靡靡,斜風瀟瀟,一陣陣涼沁骨髓,誰能想到這時是三伏裏的天氣。我意記得古人詞有“采藥名山,讀書精舍,此計何時就?”這是我從前一讀一悵然,想望而不得的逸興幽趣,今天居然身受,這是何等的快樂!更有我們可愛的房東,每當夕陽下山後,我們坐在岩上談說時,她又告訴我們許多有趣的故事,使我們想象到農家的樂趣,實在不下於神仙呢。
女房東的丈夫,是個極勤懇而可愛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種田,他是替村裏的人,收拾屋漏。有時沒有人來約他去收拾時,他便戴著一頂沒有頂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牽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鬆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孫子在水涯旁邊捉蛤蟆。
不久炊煙從樹林裏冒出來,西方一片紅潤,他兩個大的孫子從家塾裏一跳一躑的回來了。我們那女房東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難民仔的公公,回來吃飯。”那老頭答應了一聲“來了”,於是慢慢從草地上站起來,解下那一對老牛,慢慢踱了回來。那女房東在堂屋中間排下一張圓桌,一碗熱騰騰的老矮瓜,一碗煮糟大頭菜,一碟子海蟄,還有一碟鹹魚,有時也有一碗魚鯗燉肉。這時他的兒媳婦抱著那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女兒,喂著奶,一手撫著她第三個兒子的頭。吃罷晚飯她給孩子們洗了腳,於是大家同坐在院子裏講家常。我們從樓上的欄杆望下去,老女房東便笑嘻嘻的說:“師姑!晚上如果怕熱,就把門開著睡。”我說:“那怪怕的,倘若來個賊呢?……這院子又隻是一片石頭壘就的短牆,又沒個門!”“嗬喲師姑!真真的不礙事,我們這裏從來沒有過賊,我們往常洗了衣服,曬在院子裏,有時被風吹了掉在院子外頭,也從沒有人給拾走。到是那兩隻狗,保不定跑上去。隻要把回廊兩頭的門關上,便都不礙了!”我聽了那女房東的話,由不得稱讚道:“到底是你們村莊裏的人樸厚,要是在城裏頭,這麼空落落的院子,誰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東很高興的道:“我們鄉戶人家,別的能力沒有,隻講究個天良,並且我們一村都是一家人,誰提起誰來都知道的,要是作了賊,這個地方還住得下去嗎?”我不覺歎了一聲,隻恨我不作鄉下人,聽了這返樸歸真的話,由不得不心驚,不用說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沒有天良;便是在我們的學校裏還常常不見了東西呢!怎由得我們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著一把汗,時時竭智慮去對付人,那複有一毫的人生樂趣?
我們的女房東,天天閑了就和我們說閑話兒,她仿佛很羨慕我們能讀書識字的人,她往往稱讚我們為聰明的人。她提起她的兩個孫子也天天去上學,臉上很有傲然的顏色。其實她未曾明白現在認識字的人,實在不見得比他們莊農人家有出息。我們的房東,他們身上穿著深藍老布的衣裳,用著極樸質的家具,吃的是青菜羅荸白薯攙米的飯,和我們這些穿緞綢,住高樓大廈,吃魚肉美味的城裏人比,自然差得太遠了。然而試量量身分看,我們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過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滿臉上露著深慮所漬的微微皺痕,不到老已經是發蒼蒼而顏枯槁了。她們家裏有上百畝的田,據說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塊錢,一年僅糧食就有幾百塊錢的裕餘。以外還有一塊大菜園,裏麵蘿荸白菜,茄子豆解,樣樣俱全。還有白薯地五六畝,豬牛羊雞和鴨子,又是一樣不缺。並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給來這裏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餘元,老母雞一天一個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純粹的好子汁,一點不攙水的,我們天天向他買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們吃用全都是自己家裏的出產品,每年隻有進款加進款,卻不曾消耗一文半個,他們舒舒齊齊的做著工,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們可說是“外幹中強”,我們卻是“外強中幹”。隻要學校裏兩月不發薪水,簡真就要上當鋪,外麵再掩飾得好些,也遮不著隱憂重重呢!
我們的老房東真是一個福氣人,她快六十歲的人了,卻象四十幾歲的人。天色朦朧,她便起來,做飯給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飯,兒子到村集裏去作買賣,媳婦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於是把她那最小的孫女用極闊的帶把她駝在背上,先打發她兩個大孫子去上學,回來收拾院子,喂母豬,她一天到晚忙著,可也一天到晚的微笑著。逢著她第三個孫子和她撒嬌時,她便把地裏掘出來的白薯,遞一片給他,那孩子嘻嘻的蹲在搗衣石上吃著。她閑時,便把背上的孫女放下來,抱著坐在院子裏,撫弄著玩。
有一天夜裏,月色布滿了整個的山,青蔥的樹和山,更襯上這淡淡銀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們的房東約我們到房後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訴我們從那裏可以看見福州。我們越過了許多壁立的巉岩,忽見一片細草平鋪的草地,有兩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的站在那裏。這一帶的鬆樹被風吹得鬆濤澎湃,東望星火點點,水光瀉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狹小,民屋壘集,煙迷霧漫,與我們所處的海中的山巔,真有些炎涼異趣。我們看了一會福州,又從這疊岩向北沿山徑而前,見遠遠月光之下豎立著一座高塔,我們的房東指著對我們說:“師姑!你們看見這裏一座塔嗎?提到這個塔,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我們這裏相傳已久了。——“人們都說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這洞叫作小姐洞,在那裏麵住著一個神道,是十七八歲長得極標致的小姐,往往出來看山,遇見青年的公子哥兒,從那洞口走過時,那小姐便把他們的魂靈捉去,於是這個青年便如癡如醉的病倒,嚇得人們都不敢再從那地方來。——有一次我們這村子,有一家的哥兒隻有十九歲,這一天收租回來,從那洞口走過,隻覺得心裏一打寒戰,回到家裏便昏昏沉沉睡了,並且嘴裏還在說:小姐把他請到臥房坐著,那臥房收拾得象天宮似的。小姐長得極好,他永不要回來。後來又說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裏做工。他們家裏一聽這話,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個道士來家作法。第一次來了十幾個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兒的魂靈招回來;第二次又來了二十幾個道士和尚,全都拿著槍向洞裏放,那小姐才把哥兒的魂靈放回來!自從這故事傳開來以後,什麼人都不再從小姐洞經過,可是前兩年來了兩個外國人,把小姐洞旁的地買下來,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說也奇怪,從此再不聽小姐洞有什麼影響,可是中國的神道,也怕外國鬼子——現在那地方很熱鬧了,再沒有什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