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哀歌

□[中國]石評梅

我由冬的殘夢裏驚醒,春正吻著我的睡後低吟!晨湖照上了窗紗,望見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讓丹彩的雲流,再認認我當年的顏色。

披上那件繡著蛺蝶的衣裳,姍姍地走到塵網封鎖的妝台旁。嗬!明鏡裏照見我憔悴的枯顏,象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

我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姣容,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

我願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天嗬!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明知道人生的盡頭便是死的故鄉,我將來也是一座孤塚,衰草斜陽。有一天嗬!我離開繁華的人寰,悄悄入葬,這悲豔的愛情一樣是煙消雲散,曇花一現,夢醒後飛落在心頭的都是些殘淚點點。

然而我不能把記憶毀滅,把埋我心墟上的殘骸拋卻,隻求我能永久徘徊在這壘壘荒塚之間,為了看守你的墓塋,祭獻那茉莉花環。

我愛,你知否我無言的憂衷,懷想著往日輕盈之夢。夢中我低低喚著你小名,醒來隻是深夜長空有孤雁哀鳴!

黯淡的天幕下,沒有明月也無星光,這宇宙像數千年的古墓;皚皚白骨上,飛動閃映著慘綠的磷花。我匍匐哀泣於此殘鏽的鐵欄之旁,願烘我憤怒的心火,燒毀這黑暗醜惡的地獄之網。

命運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靈魂,罰我在冰雪寒天中,尋覓那凋零了的碎夢。求上帝饒恕我,不要再慘害我這僅有的生命,剩得此殘軀在,容我殺死那獰惡的敵人!

我愛,縱然宇宙變成燼餘的戰場,野煙都腥:在你給我的甜夢裏,我心長係駐於虹橋之中,讚美永生!

我整天踟躕於壘壘荒塚,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拋棄了一切名利虛榮,來到此無人煙的曠野,哀吟緩行。我登了高嶺,向雲天蒼茫的西方招魂,在絢爛的彩霞裏,望見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隕星。

遠處是煙霧衝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飛遊!隱約的聽見刀槍搏擊之聲,那狂熱的歡呼令人震驚!在碧草萋萋的墓頭,我舉起了勝利的金斛,飲吧我愛,我奠祭你靜寂無言的孤塚!

星月滿天時,我把你遺我的寶劍纖手輕擎,宣誓向長空:願此生永埋了英雄兒女的熱情。

假如人生隻是虛幻的夢影,那我這些可愛的映影,便是你贈與我的全生命。我常覺你在我身後的樹林裏,騎著馬輕輕地走過去。常覺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著等我的影消燈熄。常覺你隨著我喚你的聲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淚退到了牆角。常覺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帳外,哀衷地對月光而歎息!

在人海塵途中,偶然逢見個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視後,這顆心嗬!便如秋風橫掃落葉般冷森淒零!我默思我已經得到愛之心,如今隻是荒草夕陽下,一座靜寂無語的孤塚。

我的心是深夜夢裏,寒光閃爍的殘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靜,永不再流的湖水。殘月照著你的墓碑,湖水環繞著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

我自從混跡到塵世間,便忘卻了我自己;在你的靈魂我才知是誰?

記得也是這樣夜裏。我們在河堤的柳絲中走過來,走過去。我們無語,心海的波浪也隻有月兒能領會。你倚在樹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聽你的呼吸。抬頭看見黑翼飛來掩遮住月兒的清光,你抖顫著問我:假如這蒼黑的翼是我們的命運時,應該怎樣?

我認識了歡樂,也隨來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熱情,同時也隨來了冷酷的秋風。往日,我怕惡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總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進,你一手執寶劍,一手扶著我踐踏著荊棘的途徑,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這道上還留著你斑斑血跡,惡魔的眼睛和牙齒還是那樣凶狠。但是我愛,你不要怕我孤零,我願用這一纖細的弱玉腕,建設那如意的夢境。

春來了,催開桃蕾又飄到柳梢,這般溫柔慵懶的天氣真使人惱!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繚繞,一陣陣風翼,吹起了我靈海深處的波濤。

這世界已換上了裝束,如少女般那樣嬌嬈,她披拖著淺綠的輕紗,蹁躚在她那(姹)紫嫣紅中舞蹈。佇立於白楊下,我心如搗,強睜開模糊的淚眼,細認你墓頭,萋萋芳草。

滿腔辛酸與誰道?願此恨吐向青空將天地包。它糾結圍繞著我的心,像一堆枯黃的蔓草,我愛,我待你用寶劍來揮掃,我待你用火花來焚燒。

壘壘荒塚上,火光熊熊,紙灰繚繞,清明到了。這是碧草綠水的春郊。墓畔有白發老翁,有紅顏年少,向這一捧黃土致不盡的懷憶和哀悼,雲天蒼茫處我將魂招;白楊蕭條,暮鴉聲聲,怕孤魂歸路迢迢。

逝去了,歡樂的好夢,不能隨墓草而複生,明朝此日,誰知天涯何處寄此身?歎漂?自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巨痛飲,拚一醉燒熄此心頭餘情。

我愛,這一杯苦酒細細斟,過殘月與孤星和淚共飲,不管黃昏,不論夜深,醉臥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淩吧!我再不醒。夢葦的死

□[中國]朱湘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彌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發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胡須,兩腮都瘦下去了,隻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麼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麼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後,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院裏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閑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裏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院裏把他家屬叫來了,隻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後,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牆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院裏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見巴獾囊豢醚蠡筆鼇?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裏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等著它去製造,那有閑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

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隻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麼!

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淨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隻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帶了我的祭子惠的詩去給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後,能把久鬱的情感,借此發泄一下,並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轉到全意識狀態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牆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的故事,我不覺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

一個人獨病在醫院之內,隻有看護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沒有一個親人在旁。在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時候,給予你以精神的藥草,用一重溫和柔軟的銀色之霧,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朧的看不見漸漸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隻是呆呆的躺著,讓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繼續的來往於你豐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麵對麵的望著一個無底深坑裏麵有許多不敢見陽光的醜物蠕動著,惡臭時時向你撲來,你卻被縛在那裏,一毫也動不得,並且有肉體的苦痛,時時抽過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攣起臉部的筋肉:這便是社會對你這詩人的酬報。

記得頭一次與你相會,是在南京的清涼山上杏院之內。半年後,我去上海。又一年,我來北京,不料複見你於此地。我們的神交便開始於這時。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舊病複發,厲害得很。幸虧有丘君元武無日無夜的看護你,病漸漸的退了。你病中曾經有信給我,說你看看就要不濟事了,這世界是我們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這裏多留戀了。夏天我從你那處聽到子惠去世的消息,那知不到幾天你自己也病了下來。你的害病,我們真是看得慣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時,並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過來,所以我當時並不在意。誰知道天下竟有巧到這樣的事?子惠去世還不過一月,你也跟著不在了呢!

你死後我才從你的老相好處,聽到說你過去的生活,你過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們當中的兩個:龔君業光與周君容料理的。一個可以說是無家的孩子,如無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時陪著生意人在深山野穀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見人煙,隻有青的山色、綠的樹色籠繞在四周,馱貨的驢子項間有銅鈴節奏的響著。遠方時時有山泉或河流的琤琮隨風送來,各色的山鳥有些叫得舒緩而悠遠,有些叫得高亢而圓潤,自煙霧的早晨經過流汗的正午,到柔軟的黃昏,一直在你的耳邊和鳴著。也有時你隨船戶從急流中淌下船來。兩岸是高峻的山岩,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來一般。山徑上偶爾有樵夫背著柴擔夷然的唱著山歌,走過河裏,是急迫的槳聲,應和著波浪舐船舷與石岸的聲響。你在船艙裏跟著船身左右的顛簸,那時你不過十來歲,已經單身上路,押領著一船的貨物在大魚般的船上,鳥翼般的篷下,過這種漂泊的生活了。臨終的時候,在漸退漸遠的意識中,你的靈魂總該是脫離了醜惡的城市,險詐的社會,飄飄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空氣中,或是挾著水霧吹過的河風之內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