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閃過你長沙城內學校生活的幻影,那時的與黃金的夕雲一般燦爛縹緲的青春之夢,那時的與自祖母的磁罐內偷出的糕餅一般鮮美的少年之快樂,那時的與夏天綠樹枝頭的雨陣一般的來得驟去得快,隻是在枝葉上添加了一重鮮色,在空氣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還有那沸騰的熱血、激烈的言辭、危險的受戒、炸彈的摩挲,也都隨了回憶在忽明的眼珠中,驟然的麵龐上,與漸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沒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臨終的時候,可反悔作詩不?你幽靈般自長沙飄來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寧波,又去南京,又來北京;來無聲息,去無聲息,孤鴻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內,任了北風擺布,隻是對著在你身邊漂過的白雲哀啼數聲,或是白荷般的自汙濁的人間逃出,躲入詩歌的池沼,一聲不響的低頭自顧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對著月亮,悄然落晶瑩的眼淚,看天河邊墜下了一顆流星,你的靈魂已經滑入了那乳白色的樂土與李賀、濟慈同住了。
巢父掉頭不肯住,
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
釣竿欲拂珊瑚樹。
你的詩卷有歌與我倆的中間的詩卷,無疑的要長留在天地間,她像一個帶病的女郎,無論她會瘦到那一種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總在那裏,你在新詩的音節上,有不可埋沒的功績。現在你是已經吹著笙飛上了天,隻剩著也許玄思的詩人與我兩個在地上了,我們能不更加自奮嗎?再會
□[中國]許地山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裏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隻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麼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麵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後,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淨在海麵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麼繁複,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麼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麵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麼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裏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早老者的懺悔
□[中國]夏丏尊
朋友間談話,近來最多談及的是關於身體的事。不管是三十歲的朋友,四十左右的朋友,都說身體應付不過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鏡子來,看到年齡以上的老態。彼此感慨萬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較老大。可是自己覺得體力減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歲以後,我就感到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勁,隻是懨懨地勉強挨,幾乎無時不覺到疲勞,什麼都覺得厭倦,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還隻四十歲,不知道我年齡的都說我是五十歲光景的人,近來居然有許多人叫我“老先生”。論年齡,五十歲的人應該還大有可為,古今中外,盡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氣很盛的。可是我卻已經老了,而且早已老了。因為身體不好,關心到一般體育上的事情,對於早年自己的學校生活發見一種重大的罪過。現在的身體不好,可以說是當然的報應。這罪過是什麼?就是看不起體操教師。
體操教師的被蔑視,似乎在現在也是普通現象。這是有著曆史關係的。我自己就是一個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國初興學校,學校製度不像現在的完整。我是棄了八股文進學校的,所進的學校,先後有好幾個,程度等於現在的中學。當時學生都是所謂“讀書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齡大的可三十歲,小的可十五六歲,我算是比較年青的一個。那時學校教育雖號稱“德育、智育、體育並重”,可是學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學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體育”隻居附屬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師之中,最被重視的是英文教師,次之是算學教師,格致(理化博物之總名)教師,最被蔑視的是修身教師,體操教師。大家把修身教師認作迂腐的道學家,把體操教師認作賣藝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師大概是國文教師兼的,體操教師的薪水在教師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師的半數。
那時學校新設,各科教師都並無一定的資格,不像現在的有大學或專門科畢業生。國文教師,曆史教師,由秀才、舉人中挑選,英文教師大概向上海聘請,聖約翰書院(現在改稱大學,當時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過風頭,算學、格致教師也都是把教會學校的未畢業生拉來充數。論起資格來,實在薄弱得很。尤其是體操教師,他們不是三個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經在任何學校住過幾年的三腳貓。那時一麵有學校,一麵還有科舉,大家把學校教育當作科舉的準備。體操一科,對於科舉是全然無關的,又不像現在學校的有競技選手之類的名目,誰也不去加以注重。在體操時間,有的請假,有的立在操場上看教師玩把戲,自己敷衍了事。體操教師對於所教的功課,似乎也並無何等的自信與理論,隻是今日球類,明日棍棒,輪番著變換花樣,想以趣味來維係人心。可是學生老不去睬他。
蔑視體操科,看不起體操教師,是那時的習慣。這習慣在我竟一直延長下去,我敢自己報告,我在以後近十年的學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過一次的體操,也不曾對於某一位體操教師抱過尊敬之念。換一句話說,我在學生時代不信“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和習慣會有益於自己後來的健康。我隻覺得“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幹燥無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臨睡操八段錦的,據說持久著做,會有效果,勸我也試試。他們的身體確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經從種種體驗上知道運動的要義不在趣味而在繼續持久,養成習慣。可是因為一向對於這些上麵厭憎,終於立不住自己的決心,起不成頭,一任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我們所過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鴿籠,業務頭緒紛煩,走路得刻刻留心,應酬上飲食容易過度,感官日夜不絕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長年不足的,事業上的憂慮,生活上的煩悶是沒有一刻忘懷的,這樣的生活當然會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鋤頭的農夫以外,卻無法不營這樣的生活,這是事實,積極的自救法,唯有補充體力,及早預備好了身體來。
“如果我在學生時代不那樣蔑視體操科,對於體操教師不那樣看他們不起,多少聽受他們的教誨,也許……”我每當顧念自己的身體現狀時常這樣暗暗歎息。記風雨茅廬
□[中國]鬱達夫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願,已經起了好幾年了;明明知道創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壞的事情,但一輪到了自己的頭上,總覺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並不要錦繡,食也自甘於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車子,或者至少也必須一雙襪子與鞋子的限度,總得有了才能說話。況且從前曾有一位朋友勸過我說,一個人既生下了地,一塊地卻不可以沒有,活著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個洞,將己身來埋葬;當然這還是沒有火葬,沒有公墓以前的時代的話。
自搬到杭州來住後,於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塊地,從此葬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住呢,占據的還是別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寫了一篇短短的應景而不希望有什麼結果的文章,說自己隻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發表了不久,就來了一個回響。一位做建築事業的朋友先來說:“你若要造房子,我們可以完全效勞。”一位有一點錢的朋友也說:“若通融得少一點,或者還可以想法。”四麵一湊,於是起造一個風雨茅廬的計劃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謂我有了錢,深知我者謂我冒了險,但是有錢也罷,冒險也罷,入秋以後,總之把這笑話勉強弄成了事實,在現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篤篤地動起了工,造起了房子。這也許是我的Folly,這也許是朋友們對於我的過信,不過從今以後,那些破舊的書籍,以及行軍床、舊馬子之類,卻總可以不再去周遊列國,學夫子的棲棲一代了。在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處。
本來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當然不能過高;起初我隻打算以茅草來代瓦,以塗泥來作壁,起它五間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過過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癮的;但偶爾在親戚家一談,卻談出來了事情。他說:“你要造房屋,也得揀一個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現代的天文地理,卻實在是有至理存在那裏的呢!”言下他還接連舉出了好幾個很有證驗的實例出來給我聽,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並且還同時做了填具腳踏手印的見證人。更奇怪的,是他們所說的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跡創造者,也是同我們一樣,讀過哀皮西提,演過代數幾何,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學校畢業生。經這位親戚的一介紹,經我的一相信,當初的計劃,就變了卦,茅廬變作了瓦屋,五開間的一排營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開間兩開間的兩座小蝸廬。中間又起了一座牆,牆上更挖了一個洞;住屋的兩旁,也添了許多間的無名的小房間。這麼的一來,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時債台也已經築得比我的風火圍牆還高了幾尺。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經先生,並且還勸我說:“東南角的龍手太空,要好,還得造一間南向的門樓,樓上麵再做上一層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這一句話,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識裏的一個痛處;在這隻空角上,這實在也在打算蓋起一座塔樣的樓來,樓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陽樓”。現在這一座塔樓,雖則還沒有蓋起,可是隻打算避避風雨的茅廬一所,卻也塗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點像是外國鄉鎮裏的五六等貧民住宅的樣子了;自己雖則不懂陽宅的地理,但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來,倒也覺得郭先生的設計,並沒有弄什麼玄虛,合科學的方法,仍舊還是對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時候看的原因,就因為我的膽子畢竟還小,不敢空口說大話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來造我這一座貧民住宅的緣故。這倒還不在話下,有點兒覺得麻煩的,卻是預先想好的那個風雨茅廬的風雅名字與實際的不符。皺眉想了幾天,又覺得中國的山人並不入山,兒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兒,原早已有人在幹了,我這樣小小的再說一個並不害人的謊,總也不至於有死罪。況且西湖上的那間巍巍乎有點像先施、永安的堆棧似的高大洋樓之以草舍作名稱,也不曾聽見說有人去幹涉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歸原,還是照最初的樣子,把我的這間貧民住宅,仍舊叫作了避風雨的茅廬。橫額一塊,卻是因馬君武先生這次來杭之便,硬要他伸了瘋痛的右手,替我寫上的。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