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我有時想超脫現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無人跡的空山絕岩中過一種與世絕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將如何?並且我也有時覺得我這思想是錯的,而我又不能製住此想。唉!肖菊嗬!我隻是被造物主播弄的敗將,我隻是感情幟下的殘卒,……近來心境更覺煩惱。窗前的玫瑰發了新芽,幾上的臘梅殘枝,猶自插在瓶裏。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開花謝,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我曾讀古人的詩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的人類,原是感情的動物嗬!
倩娟正寫著,忽聽一陣簫聲,隨著溫和的春風,搖曳空中,仿佛空穀中的潺潺細流,經過沙磧般的幽咽而沉鬱。她放下筆,一看天色已經黃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綠的柔柳,迎風嫋娜,那簫聲正從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樓裏發出。她放下筆,斜倚在沙發上,領略蕭聲的美妙。忽聽蕭聲以外,又夾著一種清幽的歌聲,那歌聲和蕭韻正節節符和。後來蕭聲漸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風響又淒切又哀婉,她細細地聽,歌詞隱約可辨,仿佛道:——
春風!春風!
一到生機動,
河邊冰解,山頂雪花融。
草爭綠,花奪紅,
大地春意濃。
隻幽閨寂寞,
對景淚溶溶。
問流水飄殘瓣,
何處駐芳蹤!
嗬!茫茫大地,何處是飄泊者的歸宿?正是“問流水飄殘瓣,何處駐芳蹤?”倩娟反複細嚼歌詞越覺悲抑不勝。未完的信稿,竟無力再續。隻怔怔的倚在沙發上,任那動人的歌聲,將靈田片片的宰割罷,任那無情的歲月步步相逼吧!……光底死
□[中國]許地山
光離開他底母親去到無量無邊,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為他走底時候臉上常帶著很憂鬱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也和他表同情;一見他,都低著頭容他走過去;甚至帶著淚眼避開他。
光因此更煩悶了。他走得越遠,力量越不足;最後,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這塊大地。在他旁邊有幾位聰明的天文家互相議論說:“太陽底光,快要無所附麗了,因為他冷死底時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著頭,低聲訴說:“唉,諸大智者,你們為何淨在我母親和我身上擔憂?你們豈不明白我是為饒益你們而來麼?你們從沒有〔在〕我麵前做過我曾為你們做底事。你們沒有接納我,也沒有……”
他母親在很遠的地方,見他躺在那裏歎息,就叫他回去說:“我底命兒,我所愛底,你回去罷。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離開我,原是為眾生底益處;他們既不承受,你何妨回來?”
光回答說:“母親,我不能回去了。因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見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到現在還沒有一句話能夠對你回報。不但如此,這裏還有人正咒詛我們哪!我哪有麵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這裏罷。”
他底母親聽見這話,一種幽沉的顏色早已現在臉上。他從地上慢慢走到海邊,帶著自己底身體、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裏。母親也跟著暈過去了。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信仰底哀傷
□[中國]許地山
在更闌人靜底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裏所立底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的,也不能盡地表現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麼?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裏。他舍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製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底作品一發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來了!
在深夜底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出顫聲說:“我所用底音節,不能達我底意思麼?呀,我底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罷。”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隻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表出來,所得底批評,每每使他憂鬱不樂。最後,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底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底,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後,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裏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涴漫的獄中日記
□[中國]瞿秋白
考古學家新近在東亞大陸上發見許多古代文件。那地方本來“人”跡稀少,毒蛇猛獸橫行;現在還是莽莽蒼蒼,一片淒涼荒蕪的穢土,白骨如山的堆積著,滿地是毒蟲的舊穴,可惜也塞滿了泥沙,——這是洪水之後的遺跡。要想考察地下的化石及地麵的廢址,來研究此地古時的社會,真正不容易。至於那些文件——當然都是爛紙破簿,水痕涴漫,還有亂七八糟,泥汙血染的“鳥獸之跡”,實在難以看清楚,加以上麵所寫的文字,又像埃及古字似的所謂象形字。——很要像拿破侖第一征埃及時那些學者的刻苦研究一番。果然,這些文件之中居然有幾位東亞語族學家考究出一張破爛的文字。
這張紙還是1923年(2月7日)的,距今已有三千零六年,是一篇獄中日記的一頁;單是這一個“獄”字就很費考據,至今還沒有能詳細知道此字的定義。聽說這幾位學者不久就要發表一篇細密考證的文章,將登在《東亞古史研究》雜誌的《猛獸時代號》上;我這裏先把這一頁日記的“白文”發表,學者已經研求出來的,至於模糊處及殘破處隻得暫缺。那些學者的箋注亦暫不刊布,因為他們自己說研究尚未成熟,可以緩些發表。
“……好不容易我們辦到如此的成績!這一次我們非得大家集合起……我們長辛店……
“二月□日
“我這一氣非同小可!(姓吳的老五總說我學著寫日記,還是套《水滸傳》《三國演義》的濫調,從此以後我再也寫不了。)非同小可!……這個地方又不像牢監,又不像……真氣悶。……曹賊真正可惡!哼,不過一時得意罷,我們幾百萬幾千萬人現在不過剛想團結;這一股氣已經直衝出來,大家勇的很呢,什麼好的世界都可以造得成,一兩個曹賊擋得住麼?捉了我們幾人就有用麼?還有那不要臉的,自己從前說是幫助我們工人的,現在就是他的兵先殺人。……我們自己夥裏明白人本也不多,他們這麼一來,倒也好……教訓,大家長了不少知識……
“老五可憐嗬。我們在廠裏,在車站上,一天做十點鍾,他在會裏一天到晚十六個鍾頭也不止,時時刻刻的麻煩不了。我們下了工到會裏還要大家商量事情,——乏得很。可是以前我是像死人似的;從那時起,就不同了:——我現在廠裏,看大家兄弟們一塊兒做事,仿佛一團和氣;無論輪機聲怎響,——愈響愈妙,——我總聽得見似乎有人喊著:‘這就結連起來,就結連起來!’老五的人真可愛,他說得明白,講得出此中的道理,我自己反不如他說得透徹。
“老五從小又沒吃過這樣的苦……他是念書人。我問他,他還生氣,常常說:‘你們怎麼不明白!咱們的事大得很,各方麵都要人才,都要幹。我不穿這樣的衣,吃這樣的飯,那能住在這裏?譬如還有別的幾位同誌他們有應辦的事,便不能如此,又是一種……”這也……
“唉!□□軍□……可惡。看不見了。寫不得了。……好臭!“□月九□
“奇怪!他們竟是開玩笑。今天突然間帶我們到刑場上去……憤氣……什麼都忘了,‘我們之後還有不少人呢;不說現時的工人多不過,國內此後將要做工人的人更不知道幾萬萬……殺得淨麼?’我隻覺得那時眼光是直的,耳裏聽得聲響分外的清楚。四五天沒見天日了,今天刑場卻成了我的天日!街上走的人,有我們的同事,我似乎看見他們眼睛裏……麵色白得……白得可以顯出我們這幾萬人的心,幾萬人的力量。……□□副□又……怎麼樣?又回到監獄裏了。不殺?哼!
“聽說前天揚子江邊我們的人被殺了不少,……又聽說‘大家’都走開了。怎麼了?我想那一個人頭(姓林的),血淋淋的掛在……睡夢中都可以看得見那切齒忿恨的形容,聽得見那天昏地暗的一片慘呼的聲音。嗬。什麼!無緣無故三十多人殺了,彈死了。……我們不怕!我們這裏也是這樣。——那時我記得,一望過去,隻見:簇簇的人頭擁住了那穿金絲繡的洋服的。‘開槍!’……慘嗬!難道這還是人的聲音。不是!是軍官的聲音。可不是麼?那天當夜我們就來了。你看,老五襪都沒有穿,……呼呼的冷風,烏黑的深夜裏,跣著腳……
“………
“□□□日
“前天看牢的忽然給我們鬆了一鬆刑具。……兩個月不能寫日記了……
“今天老五對我說,他前天遞出去一封信……他說:‘笑話!誰說唯物論的人沒有人的感情!更大!外邊有人替我們幹得利害。我又寫信勸大家不要盡為我們忙……’老五滿身生了瘡,我亦是如此,一兩月來搬了幾個地方,挨了打不少數。有兩位站了站籠,我們手銬腳鐐帶著,肩了大枷……我是皮破肉綻,精神恍惚得不了。老五卻還精細明了,吃了這些苦,竟還想得到……”
192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