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王善瑾君

□[中國]朱自清

我與王善瑾君相處確隻一年,但知道他是一個勤苦好學而又具有正確判斷力的人。

他現在死了!他的朋友告訴我他的死信的時候,真使我失驚:這樣一個有為的青年,竟這樣草草完了他的一生!生死的道理,真是參不透的麼?

但他的病來得這樣快,隻腹痛了兩日,一切便都完了!他死在江蘇阜寧縣城;他家在離城很遠的鄉下。沒有和家人見一麵,他便撒了手。阜寧是個偏辟的地方,隻有幾個不中用的醫生。他的病,沒有人知道名字;他便這樣糊裏糊塗地死了。

他家本可勉強過活;但他一讀書,便不得不負債了。他獨自掙紮著,好容易才得到大學待了一年。他實在不能支持下去了,隻得忍了心休學,想做點事,積些錢,過一年再來;他自己和我們,誰會想到他永遠不能再來呢?

但若仍在清華,而不去辦那一身兼編輯、校對、發行的報紙,或許不會有這樣的病吧?就有,也不至於不可救吧?他在清華病過兩三個月,後來似乎好了。這回或是複發的舊病,或是襲來的新病,無論如何,他若不在那樣偏辟的地方,我們的希望總要多些。

他這幾年的日子真不好過。他家因他受累,他不能不時時感到自己的責任;一麵還得為自己張羅著。而家鄉的腐敗情形,他也十二分關心。他曾經使得紳士們不安;他們恨他,直到現在。

這種種引導他到死路上去,病或者隻是一個最近的原因吧?我說生死的道理是參不透的,但他的生死卻又似乎有些參得透的;所以更覺著可惜了。

他死後,他的朋友們告訴我他的一切;但他並不曾告訴過我什麼,雖然我們是一個中學校裏的先後同學。這見得他是能謹慎能忍耐的人,值得我們想念的。

1928年3月11日秋夜吟

□[中國]鄭振鐸

幸虧找到了小石。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熱,整個夏天我以麵包和涼開水作為午餐;等太陽下去,才就從那蟄居小樓的蒸烤中溜出來,噓一口氣,兜著圈子,走冷僻的路到他家裏,用我們的話,“吃一頓正式的飯”。

小石是一個頑皮的學生,在教室裏發問最多,先生們一不小心,就要受窘。但這次在憂患中遇見,他卻變得那麼沉默寡言了。既不問我為什麼不到內地去,也不問我在上海有什麼任務,當然不問我為什麼不住在廟弄,絕對不問我如今住在什麼地方。

我突然的找到他了,突然每晚到他家裏吃飯了,然而這仿佛是平常不過的事,早已如此,一點不突然。料理飲食的也是小石一位朋友的老太太,我們共同享用著正正式式的剛煮好的飯,還有湯——那位老太太在午間從不為自己弄湯菜,那是太奢侈了。——在那裏,我有一種安全的感覺。直到有一次我在這“晚宴”上偶然缺席,第二天去時看到他們的臉上是怎樣從焦慮中得到解放,才知道他們是如何理解我的不安全。那位老太太手裏提著鏟刀,迎著我說:“哎呀,鄭先生,您下次不來吃飯最好打電話來關照一聲啊,我們還當您怎麼了呢。”

然而小石連這個也不說。

於是隻好輪到我找一點話,在吃過晚飯之後,什麼版畫,元曲,變文,老莊哲學,都拿來亂談一頓,自己聽聽很像是在上文學史之類,有點可笑。

於是我們就去遛馬路。

有時同著二房東的胖女孩,有時拉著後樓的小姐L,大家心裏舒舒坦坦的出去“走風涼”。小石是喜歡魏晉風的,就名之謂“行散”。

遛著遛著也成為日課,一直到光腳踏屐的清脆叩聲漸漸冷落下來,後門口乘風涼的人們都縮進屋裏去了,我們行散的興致依然不減。

秋天的黃昏比夏天的更好,暮靄像輕紗似的一層一層籠罩上來,迷迷糊糊的霧氣被涼風吹散。夜了,反覺得亮了些,天藍的清清淨淨,撐得高高的,嵌出晶瑩皎潔的月亮,真是濯心滌神,非但忘卻追捕,躲避,恐怖,憤怒,直要把思維上騰到國家世界以外去。

我們一邊走著,一邊談性靈,談人類的命運,爭辯月之美是圓時還是缺時,是微雲輕抹還是萬裏無垠……

小石的住所朝南再朝南。是徐家彙路,臨著一條河,河南大都是空地和田,沒有房子遮著,天空更暢得開,我們從打浦橋順著河沿往下走往下走,把一道土堆算城牆,又一幢黑魆魆的房屋算童話裏的堡壘,聽聽河水是不是在流。

走得微倦,便靠在河邊一株橫倒的樹幹上,大家都不談話。

可是一陣風吹過來了,夾著河水汙濁的氣味,熏得我們站起來。這條河在白天原是不可向邇的。“夜隻是遮蓋,現實到底是現實,不能化朽腐為神奇!”小石歎了口氣。

覺著有點涼,我隨手取起了放在樹幹上的外衣,想穿。“嘎!”L叫了起來,“有毛毛蟲!”外衣上附著兩隻毛蟲呢,連忙抖拍了下去。大家一陣忙,皮膚起著栗,好像有蟲在爬。

“不要神經過敏了,聽,叫哥哥在叫呢。”

“不,哪是紡織娘。”

“哪裏,哪一定是銅管娘。”

“什麼銅管娘,昆蟲學裏沒有的名字。”

其實誰也沒有研究過昆蟲學。熱心的爭論起來了,把毛毛蟲的不快就此抖掉。

“聽,那邊更多呢。”

一路傾聽過去,忽然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叫:

“在這裏了。”

那是一個穿了睡衣褲的小孩,手裏執著小竹籠,一條辮子梢上還係著紅線,一條辮子已經散了,大概是睡了聽見叫哥哥叫的熱鬧又爬起來的。

“你不要動,等我捉。”鐵絲網那邊的叢莽中有一個男人在捉,看樣子很是外行,拿了盒火柴,一根根劃著。

秋蟲的聲音到處都是,可是去捉呢,又像在這裏,又像在那裏,孩子怕鐵絲網刺他,又急著捉不到,直叫。

小石也鑽進叢莽裏去了。

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經過,也停下來,放好了車,取下了車上的電石燈,也加入去捉了。

這人可是個慣家,捉了一會,他說:“不行,這樣,你拿著燈,我們來捉。”原來的男人很聽話的趕快把燈接過來,很合拍的照亮著。

果然,不一會,騎自行車的人就捉到了一隻,大家鑽出來,孩子喜歡得直跳。

騎自行車的人大大的手裏夾著叫哥哥,因為感覺到大家欣賞他的成功而害羞,怯怯的說道:“給誰呢?給誰呢?”

原來在捉的男人就推給小石說:“先給他吧,他不會捉的。”孩子也說:“給你吧,我們還好再捉。”

小石被這親熱的退讓和贈予弄得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走開去,說:“哪裏,哪裏,我原不想要,我是幫你們捉的,”想想自己又不會捉,又改說,“我不過湊湊熱鬧。”

我們也說:“小妹妹別客氣了,把它放在籠子裏吧,看跳掉了。”

那個孩子才歡歡喜喜感謝地要了,男人和騎自行車的又鑽進叢莽中去。

小石一邊走,一邊笑,一邊咕嚕:“我又不是小孩子,推給我做什麼。”

L說:“人家當你比那個小孩還小啦,這又有什麼可臉紅的呢。”

於是小石就辯了:“月亮光底下看得出臉紅臉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