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為決定要考入官費的五校去起見,更對我的功課與日語,加緊了努力。本來是每晚於十一點就寢的習慣,到了三月以後,也一天天的改過了;有時候與教科書本煢煢相對,竟會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廠的汽笛,早晨放五點鍾的夜工時,還沒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總算得到了相當的酬報,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裏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業的時候,哥哥因為一年的考察期將滿,準備回國來複命,我也從他們的家裏,遷到了學校附近的宿店。於八月底邊,送他們上了歸國的火車,領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費,我就和家庭,和戚屬,永久地斷絕了連絡。從此野馬韁弛,風箏線斷,一生中潦倒飄浮,變成了一隻沒有舵楫的孤舟,計算起時日來,大約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開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時候。心靈之感受

□[中國]瞿秋白

一間小小的屋子,以前很華麗的客廳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燈光,射著滿室散亂的黑影,東一張床,西一張凳,板鋪上半邊堆著雜亂破舊的書籍,半邊就算客座,屋角站著一木櫃,櫃旁亂堆著小孩子衣服鞋帽,櫃邊還露著一角裙子,對麵一張床上,紅噴噴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舊氈子下做酣夢呢。窗台上亂砌著瓶罐白菜胡蘿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燈影裏,與女孩的稚夢相諧和,忘世忘形,絕無人間苦痛的經受,或者都不覺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鋪前一張板桌,上麵散亂的放著書報,茶壺,玻璃杯,黑麵包,紙煙。主人,近三十歲的容貌,眉宇間已露艱辛的紋路,穿著赤軍的軍服,時時拂拭他的黃須。他坐在板桌前對著遠東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靈,雖然還沒有暢懷的寬談。兩人都工作了一天,剛坐下吃了些熱湯,暖暖的茶水,勞作之後,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輕輕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憶。主人喝了兩口茶,伸一伸腰站起來,對客人道:

——唔!中國的青年,那知俄羅斯心靈的悠遠,況且“生活的經過”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難得徹底了解嗬,我想起一生的經受,應有多少感慨!歐戰時在德國戰線,壕溝生活,轟天裂地的手榴彈,噝……嘶……噝……嗡……哄……砰……硼,飛機在頭上周轉,足下泥滑汙濕,初時每聽巨炮一發,心髒震顫十幾分鍾不止,並不是一個“怕”字;聽久了,神經早已麻木,睡夢之中耳鼓裏也在殷鳴,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蕩,家,國,父母,兄弟,愛情,一切都不見了。那裏去了呢?心神憊勞,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爾塞維克解放了我們,停了戰,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見愛妻,……我們退到鄉間,那時革命的潮流四卷,鄉間農民蠢蠢動搖,一旦爆發,因發起鄉村蘇維埃從事建設。一切事費了不少心血辦得一個大概。我當了那一村村蘇維埃的秘書,家庭中弄得幹幹淨淨,——那有像我現時的狀況!不幸白黨亂事屢起,勞農政府須得多集軍隊,下令征兵。我們村裏應有三千人應征。花名冊,軍械簿,種種瑣事,我們在蘇維埃辦了好幾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齊集車站,我在那裏替他們簽名。車站堆著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牽衣哀泣,“親愛的伊凡,你一去,別忘了我……”“滑西裏,你能生還麼?……”從軍的苦情觸目動心。我們正在辦公室料理的時候,忽聽得村外呼號聲大起,突然一排槍聲。幾分鍾後,公事房門口突現一大群人,街卒趕緊舉槍示威,農民蜂擁上前,亦有有槍械的,兩鋒相對;我陡然覺得滿身發顫,背上冰水澆來,肺髒突然暴脹,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東西,隻聽得呼號聲,怒罵聲,“不要當兵”,“不要蘇維埃……”哄哄雜亂,隻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亂……——我生生世世忘不了這一刻的感覺,——是“怕”,是“嚇”,是“驚”?……不知道。

主人說到此處換一口氣,忙著拿起紙煙末抽了一抽,雙手按著心胸,接下又說道:

——然而……然而……過了這幾分鍾,我就失了記憶力了。不知怎麼晚上醒來,一看,我自己在柴倉底裏。什麼時候,怎麼樣子逃到那地,我實在說不出來。自然如此一來,我們鄉間生活完全毀了。來到一省城裏,我內人和我都找了事情。過了幾月才到莫斯科這軍事學院裏。我內人留在那省裏,生了這一個女孩子,——主人拿手指著床上,——不能去辦事了,口糧不夠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兩星期帶些麵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過了一年。什麼亦沒有,你看現在內人亦來此地,破爛舊貨都在這屋子裏,俄國現在大多數的國家職員學生都是如是生活嗬。可是我想起,還有一件事,是我屢經困厄中人生觀的紀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時我家還沒搬來,——深夜兩點鍾火車才到站。我下站到家還有二裏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著麵包,很難走得,況且坐在火車上又沒有睡得著,正在困疲。路中遇見一老婦背著一大袋馬鈴薯,竭蹶前行,見我在旁就請我幫助。我應諾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來往家走,覺著身上一輕,把剛才初下站煩悶的心緒反而去掉了。自己覺得非常之舒泰,“為人服務”,忘了這“我”,“我”卻安逸,念念著“我”,“我”反受苦。到家四點多鍾,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時的心理較之在戰場上及在蘇維埃的秘書席上又如何!

主人說到此處,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聲,在兩人此時默然相對之中,隱隱為他們續下哲學談話的妙論呢。

9月10日。心之波

□[中國]石評梅

我立在窗前許多時候,我最喜歡見落日光輝,照在那煙霧迷蒙的西山,在暮色蒼茫的園裏,粗厲而且黑暗的假山影,在紫色光輝裏照耀著;那傍晚的雲霞,飄墜在樓下,青黃相間,迎風搖曳的梧桐樹上——很美麗的閃爍;猶如一陣淡紅薔薇花片的微雨,偏染了深秋梧葉。我癡癡地看那晚霞墜在西山背後,今天的愉快中秋節,又匆匆地去了!時間張著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進去了;隻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躊躇著。

夜間臨到了!我在寂寞沉悶的自然懷抱中,我是宇宙的渺小者嗬;這一瞥生命之波又應當這樣把溫和與甜蜜的情感,去發掘宇宙秘藏之奧妙;吸收她的美和感化,以安慰這枯燥的人生嗬!晶瑩光輝的一輪明月,她將一手蘊藏的光明,都興盡的照遍宇宙了;那夜景的燦爛,都構成很和平很靜默的空氣。我從樓上下去到了後院——那空曠的操場上,去吸收她那素彩清輝的撫愛;一路過了許多遊廊,那電燈都黑沉的想著他的沉悶,他是沒有力量和月光爭輝的,但在黑暗的夜裏,那月兒被黑雲翳遮滿了,除了一二繁星閃爍外,在那黑暗裏輝耀著的就是電燈了!但現在他是不能和她爭點光明的,因為她是自然的神。我一路想著許多無聊的小問題,不覺的走到花園的後麵一棵鬆樹底下;我就拂著枯草坐在樹底。從枝葉織成的天然幕裏,仰著頭看那含笑的月!我閉了眼,那靈魂兒不覺的飛出去,找我那理想中之幻想界——神之宮——仙之園——作

我的遊緣。我覺著靈魂從白雲迷茫中,分出一道光明的路,我很欣喜的踏了進去,那白玉琢成的月宮裏,冉冉的走出許多極美麗的白衣仙女,張著翅膀去歡迎我的靈魂!從微笑的溫和中,我跪在那白絨的氈上,伏在那潔白神女之肩上。我那時覺著靈魂兒都化成千數隻的蝴蝶,翩翩在白雲的深宮跳舞了!神秘的音樂,飄蕩在銀濤的波光中,那地上的花木,也搖曳著合拍的發出相擊的細聲。眼睜開了,依然在偉大的鬆林影下坐著,眼中還映著那閃爍而飄浮的色帶:仿佛那白衣的神妃及仙女都舞蹈著向我微笑!她聽見各地方都發出嘹嘹的,奇異的,悲愁的,感動的,懇切的聲調;如珍珠的細雨密在深密而開花的林中一樣。我慢慢地醒了那靈魂中構成的幻夢,微細的音樂還依然在那銀濤之光中波動著。我凝神細聽,才知是遠處的簫聲,那一縷縷的哀音,告訴以人類的可憐!

去年今夜,不是同她在皓月之下敘別嗎?我那時候無心去看月兒的嬌媚,我的淚隻是往肚子裏流!現在月兒一樣的照在我和她的心裏,但重洋之波流不去我的思悃。我確知道她是最哀痛的一個失戀者,在生命中她不覺的愉快,幸福隻充滿了懺悔和哀怨。她生命之花,都被那惡社會的環境犧牲了。她覺著宇宙盡充著悲哀,在嗚咽的音容中,微笑總是徒然,像海鷗躲出海去,是不可能的事啊!我思潮不定的波蕩著,到了我極無聊的時候,我覺著又非常可笑!人生到底是怎樣生活去嗎?我慢慢地向我寢室走,那蕭瑟的秋風吹在兩旁的樹林裏,瑟瑟地向我微語:他們的吟聲和著風聲,唱出那悲哀之歌。我踽踽獨行,是沉悶無聊的事嗎?但我看來,是在這煩惱囂雜的社會裏,不親近人是躲避是非的妙法。所以人家待我有二三分的美意,我就覺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布滿了我的心腔。我慢慢地沉思著走到了我的樓下,忽然見樓傍有個黑影一閃,我很驚訝地問了一聲“是誰”,但那黑影已完全消滅了,找不出半點行蹤。一瞥的人生也是這樣的無影無蹤嗎?我匆匆地上樓,那皓光恰好射在我的帳子上,現出種極慘的白色!在帳中的一個小像上,她掬著充足的淚泉在那眼波中,攝我的靈魂去,遊那悲哀之海啊!失戀的小羊喲,在這生命之波流動的時候,那種哀怨的人生,是阻止那進行的攔路虎,愈要覺著那不語的隱痛。但人要不覺悟人世是虛偽的,本來什麼也不足為憑,何況是一種衝動的感情啊!不過人在旁觀者的地位都覺著她是不知達觀方麵去想的,到了身受者親切的感著時候,是比不得旁觀者之冷眼譏笑。這假麵具帶滿的社會,誰能看透那腦筋彙蕩著什麼波浪啊!誰知道誰的目的是怎樣主張啊?況且人世的事都是完全相對的,不能定一個是非;如甲以為是的乙又以為非,是沒有標準的。那麼,在這惡社會裏失望和懊惱,都是人類難免的事。這麼一想,她有多少悲哀都要被極強的意誌戰勝。既然人世是宇宙的渺小者瞬息的一轉,影一般的就捉不住了!那疲倦的青春,和沉夢的醉者,都是青年人所不應當消極的。但現在的青年——知識界的青年,因感覺的敏感,和思想的深邃,所以處處廊著不快的人生,煩悶的人生。他們見宇宙的事物,人類是受束縛的。那如天空的鴻雁,任意翱翔,春日的流鶯,隨心歌囀呢?他們是沒有知識的,所以他們也減少煩惱,他們是生活簡單的,所以也不受拘束。

我一沉思,雖晴光素彩,光照宇宙,但我心胸中依然塞滿了黑暗。我搬把椅子,放在寢室外邊的欄杆旁,恰好一輪明月,就照著我。那欄杆下沉靜的青草和楊柳,也伸著頭和月兒微語呢。一陣秋風,那樹葉依然撲拉拉落了滿地。月兒仍然不能保護他今夜不受秋風的摧殘,她更不能借月兒的力量,幫助他的“生命之花”不衰萎不敗落。這是他們最不幸的事情,但他們也慷慨的委之於運命了!夜是何等的靜默啊!心之波在這愛園中波蕩著,想起多少的回憶:在初級師範讀書的時候,天真爛漫,那赤血搏動的心裏,是何等光亮和潔白嗬!沒有一點的塵埃,是奧妙神潔的天心嗬!趕我漸漸一步一步的挨近社會,才透澈了社會的真象——是萬惡的——引人入萬惡之途的。一人萬惡之淵,未有不被萬惡之魔支配的!叫他潔白的心胸,染了許多的汙點。他是意誌薄弱的青年,能不為萬惡之魔戰敗嗎!所以一般知識略深的青年,對於社會的事業,是很熱心去改造的,不過因為環境和惡魔的征服,他們結果便灰心了,所以他對於社會是卑棄的,遠避的。社會上所需要的事物,都是悖逆青年的意誌,而偏要使他去做的事情。被征服的青年,也隻好換一副麵具和心腸去應付社會去、這是人生隱痛啊!覺悟的青年,感受著這種苦痛,都是社會告訴他的,將他從前的希望,都變成悲觀的枯笑,使他自然地被摒棄於社會之外,社會的萬惡之魔,就是許多相襲既久的陳腐習慣;在這種習慣下麵,造出一種詐偽不自然的偽君子,麵子上都是仁義道德,骨子裏都是男盜女娼,然而這是社會上最尊敬最讚揚的人物,假如在這社會習慣裏有一二青年,要稟著獨立破壞的精神,去發展個人的天性,不甘心受這種陳腐不道德的束縛,於是乎東突西衝,想與社會作對,但是社會的權力很大,羅網很密,個人絕對不能做社會的公敵的,社會像個大火爐,什麼金銀銅鐵錫,進了爐子,都要熔化的。況且“多數服從的迷信”是執行重罰的機關(輿論),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製威權去壓製那少數的真理誌士,剝奪了他的言論行動精神肉體——易卜生的社會棟梁同國民公敵都是青年在社會內的背影!

人生是不敢去預想未來,回憶過去的,隻可合眼放步隨造物的低昂去。一切希望和煩惱,都可歸到運命的括弧下。積極方麵鬥爭作去,終歸於曇花一現,就消極方麵挨延過去,依然一樣的落花流水;所取的目的雖不同,而將來攜手時,是同歸於一點的。人生如沉醉的夢中,在夢中的時候一顰一笑,都是由衷的——發於至情的;迨警鍾聲喚醒噩夢後,回想是極無意識而且發笑的!人生觀中一片片的回憶,也是這種現象。

今夜的月兒,好像朵生命之花,而我的赤魂又不能永久深藏在月宮,躲著這沉濁的社會去,這是永久的不滿意嗬!世界上的事物,沒有定而不變的,沒有絕對真實的。我這一時的心波是最飄忽的一隻雁兒;那心血洶湧的時候,已一瞥的追不回來了!追不回來了!我隻好低著頭再去沉思之淵覓她去……偶然草

□[中國]石評梅

算是懶,也可美其名曰忙。近來不僅連四年未曾間斷的日記不寫,便是最珍貴的天辛的遺照,置在案頭已經灰塵迷漫,模糊的看不清楚是誰。朋友們的信堆在抽屜裏有許多連看都不曾看,至於我的筆成了毛錐,墨盒變成幹綿自然是不必說了,屋中零亂的雜瑣的狀態,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樣,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為什麼這樣頹廢?而我最奇怪的是心靈的失落,常覺和遺棄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總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會哭!也不能笑!一切都無感。這樣淒風冷月的秋景,這樣艱難苦痛的生涯,我應該多愁善感,但是我並不曾為了這些介意。幾個知己從遠方寫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話,我隻呆呆的讀,讀完也不覺什麼悲哀,更說不到喜歡了。我很恐懼自己,這樣的生活,毀滅了靈感的生活,不是一種太慘忍的酷刑嗎?對於一切都漠然的人生,這豈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劇中的主人翁,但悲劇中的風雲慘變,又哪能任我這樣平淡冷寂的過去呢!

我想讓自己身上燃著火,燒死我。我想自己手裏握著劍,殺死人。無論怎樣最好痛快一點去生,或者痛快點求死。這樣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憤怒,令我頹廢。

心情過分冷靜的人,也許就是很熱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裏呢?終於在人群灰塵中遺失了。車軌中旋轉多少百結不寧的心緒,來來去去,百年如一日的過去了。就這樣把我的名字埋沒在十字街頭的塵土中嗎?我常在奔波的途中這樣問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葉般的命運隻好讓秋風任意的飄泊吹散吧!繁華的夢遠了,春還不曾來,暫時的殯埋也許就是將來的滋榮。

遠方的朋友們!我在這長期沉默中,所能告訴你們的隻有這幾句話。我不能不為了你們的關懷而感動,我終於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於人給我什麼,所以也不曾得到煩惱和愛怨。不過我蔑視人類的虛偽和擾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虛偽擾攘中輾轉因人,這就是使我痛恨於無窮的苦惱!

離別和聚合我到是不介意,心靈的交流是任天下什麼東西都阻礙不了的;反之,雖日相晤對,咫尺何非天涯。遠方的朋友願我們的手在夢裏互握著,雖然寂外古都,觸景每多憶念,但你們這一點好意遠道緘來時,也了解我萬種愁懷呢!歸來

□[中國]石評梅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我騎著驢兒歸來了。過了南天門的長山坡,遠遠望見翠綠叢中一帶紅牆,那就是孔子廟前我的家了,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又是一度浩劫後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著了血腥:在新塚裏看見了戰骨。我的家,真能如他們信中所說的那樣平安嗎?我有點兒不相信。

抬頭已到了城門口,在驢背上忽然聽見有人喚我的乳名。這聲音和樹上的蟬鳴夾雜著,我不知是誰?回過頭來問跟著我的小童:

“瓏瓏!聽誰叫我呢!你跑到前邊看看。”

接著又是一聲,這次聽清楚了是父親的聲音;不過我還不曾看見他到底是在那裏喊我,驢兒過了城洞我望見一個新的炮壘,父親穿著白的長袍,站在那土丘的高處,銀須飄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驢背上下來,跑到父親麵前站定,心中覺著淒梗萬分眼淚不知怎麼那樣快,我怕父親看見難受,不敢抬起頭來,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父親用他的手撫摩著我的短發,心裏感到異樣的舒適與快愉。也許這是夢吧,上帝能給我們再見的機會。

沉默了一會,我才抬起頭來,看父親比別時老多了,麵容還是那樣慈祥,不過舉動得遲鈍龍鍾了。我扶著他下了土坡,慢慢緣著柳林的大道,談著路上的情形。我又問問家中長親們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還健在,年年歸來都是如此滄桑呢。瓏瓏趕著驢兒向前去了,我和父親緩步在黃昏山色中。

過了孔廟的紅牆,望見我騎的驢兒拴在老槐樹上,昆林正在幫著瓏瓏拿東西呢!她見我來了,把東西扔了就跑來,喊了一聲“梅姑!”似乎有點害羞,馬上低了頭,我握著她手一端詳:這孩子出脫的更好看了,一頭如墨雲似的頭發,襯著她如雪的臉兒,睫毛下一雙大眼睛澄碧靈活,更顯得她聰慧過人。這年齡,這環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樣聯想起自己的前塵,悄悄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進了大門,母親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們看見我都喜歡的很。母親介紹我那個人,原來是新娶的八嬸。吃完飯,隨便談談奉軍春天攻破娘兒關的恐慌虛驚,母親就讓我上樓去休息。這幾間樓房完全是我特備的,回來時母親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幾淨,讓我這匹跋涉千裏疲憊萬分的征馬,在此卸鞍。走了時就封鎖起來,她日夜望著它禱祝我平安歸來。

每年走進這樓房時,縱然它是如何的風景依然,我總感到年年歸來時的心情異昔。扶著石欄看紫光彌漫中的山城,天寧寺矗立的雙塔,依稀望著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這蒼然暮色的天幕下時,一切擾攘奔波的夢都霍然醒了。忘掉我還是在這囂雜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謝的是故鄉能逃出野蠻萬惡的奉軍蹂躪,今日歸來不僅天倫團聚而且家園依舊。

我看見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後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盡頭處是望不斷的青山,青山的西麵是煙火,人家,樓台城廓,背著一帶黑森森的樹林,樹梢頭飄遊著逍遙的流雲。靜悄悄不見一點兒嘈雜的聲音,隻覺一陣陣涼風吹摩著鬢角衣袂,幾隻小鳥在白雲下飛來飛去。

我羨慕流雲的逍遙,我忌恨飛鳥的自由,宇宙是森羅萬象的,但我的世界卻是狹的籠呢!

追逐著,追逐著,我不能如願滿足的希望。來到這裏又想那裏,在那裏又念著回到這裏,我痛苦的,就是這不能寧靜不能安定的靈魂。

正凝想著,昆林抱著黑貓上來了。這是母親派來今夜陪我的侶伴。

臨睡時,天暮上隻有幾點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夢。露沙

□[中國]石評梅

昨夜我不知為了什麼,繞著回廊走來走去的踱著,雲幕遮蔽了月兒的皎靨,就連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見,寂靜中我隻渺茫的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毫無意誌地癡想著。算命的鼓兒,聲聲顫蕩著,敲破了深巷的沉靜。我靠著欄杆想到往事,想到一個充滿詩香的黃昏,悲歌慷慨的我們。

記得,古蒼的虯鬆,垂著長須,在晚風中:對對暮鴉從我們頭上飛過,急箭般隱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著,忽然停步握緊了我手說:“波微!隻有這層土上,這些落葉裏,這個時候,一切是屬於我們的。”

我沒有說什麼,檢了一片鮮紅的楓葉,低頭夾在書裏。當我們默然穿過了深秋的鬆林時,我慢走了幾步,留在後麵,望著你雙聳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訴我你肩上所負心裏隱存的那些重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