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塊青石上,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水榭紅柱映在池中,蜿蜒著像幾條飛舞的遊龍。雲雀在枝上叫著,將睡了的秋蟬,也引得啾啾起來。白鵝把血紅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頸藏在雪絨的翅底;鴛鴦激蕩著水花,昂首遊泳著。那翠綠色的木欄,是聰明的人類巧設下的藩籬。
這時我已有點醺醉,看你時,目注著石上的蒼苔,眼裏轉動著一種神秘的訕笑,猜不透是詛咒,還是讚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著你毫無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曠的社稷壇,你比較有點勇氣了,提著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階時,臉上輕浮著女王似的驕傲尊貴,晚風似侍女天鵝的羽扇,拂著溫馨的和風,嫋嫋的圈繞著你。望西方蔭深的森林,煙雲冉冉,樹葉交織間,露出一角靜悄悄重鎖的宮殿。
我們依偎著,天邊的晚霞,似紗帷中掩映著少女的桃腮,又像愛人手裏抱著的一束玫瑰。漸漸的淡了,漸漸的淡了,隻現出幾道青紫的臥虹,這一片模糊暮雲中,有詩情也有畫景。
遠遠的軍樂,奏著鬱回悲壯之曲,你輕踏著蠻靴,高唱起“古從軍”曲來,我雖然想笑你的狂態浪漫,但一經沉思,頓覺一股冰天的寒風,吹散了我心頭的餘熱。無聊中我繞著壇邊,默數上邊刊著的青石,你忽然轉頭向我說:“人生聚散無常,轉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現在,真是千載難遇的良會,我們努力快樂現在吧!”
當時我淒楚的說不出什麼;就是現在我也是同樣的說不出什麼,我想將來重翻起很厚的曆史,大概也是說不出什麼。
往事隻堪追憶,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們在這深夜想到時,過去總不是概歸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淪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遺跡。但是有時我不敢想,不願想,月月的花兒開滿了我的園裏,夜夜的銀輝,照著我的窗幃,她們是那樣萬古不變。我呢!時時在上帝的機輪下回旋,令我留戀的不能駐停片刻,令我恐懼的又重重實現。露沙!從前我想著盼著的,現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後,白屋的空氣沉寂的像淡月淒風下的荒塚,我似暗穀深林裏往來飄忽的幽靈;這時才感到從前認為淒絕冷落的談話,放浪狂妄的舉動,現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興奮。在這長期的沉寂中,屢次我想去信問候你的近況,但慵懶的我,擱筆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漢路中讀完《前塵》,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寫信,這次確是能在你盼望中遞到你手裏了。
讀了最近寫的信,知你柔情萬縷中,依稀仍珍藏著一點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覺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網羅,有時在無意中無端的受了係縛;雲中翱翔的小鳥,獵人要射擊時,誰能預防,誰能逃脫呢!愛情的陷入也是這樣。你我無端邂逅,無端結交,上帝的安排,有時原覺多事,我於是常奢望著你,在錦帷繡幃中,較量柴米油鹽之外,要承繼著從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業;因之,不憚煩囂在香夢朦朧時,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過,一個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嶇荊棘的路上,由崎嶇荊棘又進了柳暗花明的村莊,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這期內,徹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種人生。
在學校時,我見你激昂慷慨的態度,我曾和婉說你是“女兒英雄”,有時我逢見你和宗瑩在公園茅亭裏大嚼時,我曾和婉說你是“名士風流”,想到扶桑餘影,當你握著利如寶劍的筆鋒,鋪著雲霞天樣的素紙,立在萬丈峰頭,俯望著千仞飛瀑的華嚴瀧,凝思神往的時候,原也曾獨立蒼茫,對著眼底河山,吹彈出雄壯的悲歌;曾幾何時,櫛風沐雨的蒼鬆,化作了醉醺陽光的薔薇。
但一想到中國婦女界的消沉,我們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負一種先覺覺人的精神,指導奮鬥的責任,那末,露沙嗬!我願你為了大多數的同胞努力創造未來的光榮,不要為了私情而拋棄一切。
我自然還是那樣屏絕外緣,自謀清靜,雖竭力規避塵世,但也不見得不墜落人間;將來我計劃著有兩條路走,現暫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從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遊戲人間,想不到人間反遊戲了我”。如今才領略了這種含滿了血淚的訴述。我正在解脫著一種係縛,結果雖不可預知,但情景之悲慘,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遠的恐懼。不過,露沙!我已經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雖朽,而此誌不變的;我的血脈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決鬥沒有了結,自知誤己誤人,但愚頑的我,已對我靈魂宣誓過這樣去做。月下的回憶
□[中國]廬隱
晚涼的時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們便乘興登大連的南山,在南山之巔,可以看見大連全市。我們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看不見嬌媚的夕陽影子了,登山的時候,眼前模糊;隻隱約能辨人影;漱玉穿著高底皮鞋,幾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巔,大連全市的電燈,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層層滿布太空,淡如說是鑽石綴成的大衣,披在淡裝的素娥身上,漱玉說比得不確,不如說我們乘了雲梯,到了清虛上界,下望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為逼真些。
他們兩人的爭論,無形中引動我們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舉首問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聲未竭,大家的心靈都被打動了,互相問道:“今天是陰曆幾時?有月亮嗎?”有的說十五;有的說十七;有的說十六;漱玉高聲道:“不用爭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記本去!”子豪說:“既是十六,月光應當還是圓的,怎麼這時候還沒看見出來呢?”淡如說:“你看那兩個山峰的中間一片紅潤,不是月亮將要出來的預兆嗎?”我們集中目力,都望那邊看去了,果見那紅光越來越紅,半邊灼灼的天,象是著了火,我們靜悄悄地望了些時,那月兒已露出一角來了;顏色和丹砂一般紅,漸漸大了也漸漸淡了,約有五分鍾的時候;全個團團的月兒,已經高高站在南山之巔,下窺芸芸眾生了,我們都拍著手,表示歡迎的意思;子豪說:“是我們多情歡迎明月?還是明月多情,見我們深夜登山來歡迎我們呢?”這個問題提出來後,大家議論的聲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靜,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鷓鴣也嚇得飛起來了。
淡如最喜歡在清澈的月下,嫵媚的花前,作蒼涼的聲音讀詩吟詞,這時又在那裏高唱南唐李後主的《虞美人》,誦到“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聲調更加淒楚;這聲調隨著空氣震蕩,更輕輕浸進我的心靈深處;對著現在玄妙籠月的南山的大連,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見汙濁充滿的大連,不能不生一種深刻的回憶了!
在一個廣場上,有無數的兒童,拿著幾個球在那裏橫穿豎衝的亂跑,不久鈴聲響了,一個一個和一群蜜蜂般地湧進學校門去了;當他們往裏走的時候,我腦膜上已經張好了白幕,專等照這形形式式的電影,頑皮沒有禮貌的行動;憔悴帶黃色的麵龐,受壓迫含抑悶的眼光,一色色都從我麵前過去了,印入心幕了。
進了課堂,裏頭坐著五十多個學生,一個三十多歲,有一點胡須的男教員,正在那裏講曆史,“支那之部”四個字端端正正寫在黑板上,我心裏忽然一動,我想大連是誰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書——教書的又是日本教員——這本來沒有什麼,教育和學問是沒有國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許藩籬這邊的人和藩籬那邊的人握手,以外人們的心都和電流一般相通的——這個很自然……
“這是那裏來的,不是日本人嗎?”靠著我站在這邊兩個小學生在那竊竊私語,遂打斷我的思路,隻留心聽他們的談話,過了些時,那個較小的學生說“這是支那北京來的,你沒看見先生在揭示板寫的告白嗎?”我聽了這口氣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氣,原來大連人已受了軟化了嗎?不久,我們出了這課堂,孩子們的談論聽不見了。
那一天晚上,我們住的房子裏,燈光格外明亮;在燈光之下有一個瘦長臉的男子,在那裏指手畫腳演說:“諸君!諸君!你們知道用嗎啡培成的果子,給人吃了,比那百萬雄兵的毒還要大嗎?教育是好名詞,然而這種含毒質的教育,正和嗎啡果相同……你們知道嗎?大連的孩子誰也不曉得有中華民國嗬!他們已經中了嗎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無論怎樣,終久是要發作的,你看那一條街上是西崗子一連有一千餘家的暗娼,是誰開的,原來是保護治安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們勾通地棍辦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都是吃了嗎啡果子的大連公學校的卒業生嗬!”
他說到那裏,兩個拳頭不住在桌上亂擊,口裏不住的詛咒,眼淚不竭的湧出,一顆赤心幾乎從嘴裏跳了出來!歇了一歇他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天下午,從西崗子路過;就見那灰色的牆根底下每一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邪形鳩麵的男子蹲在那裏,看見他走過去的時候,由第一個人起,連續著打起呼嘯來;這種奇異的暗號,真是使人驚嚇,好象一群惡魔要捕人的神氣;更奇怪的,打過這呼嘯以後立刻各家的門又都開了;有妖態蕩氣的婦人,向外探頭,我那個朋友,看見她們那種樣子,已明白她們要強留客人的意思,隻得低下頭,急急走過,經過他們門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調笑,幸虧他穿的是西裝,他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來曆,不敢過於造次,他才得脫了虎口,當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從胡同的那一頭,來了一個穿著黃灰色短衣褲的工人;他們依樣的作那呼嘯的暗號;他回頭一看,那人已被東首第二家的一個高顴骨的婦人拖進去了!
唉!這不是嗎啡果的種子,開的沉淪的花嗎?
我正在回憶從前的種種,忽漱玉在我肩上擊了一下說:“好好地月亮不看,卻在這漆黑樹影底下發什麼怔。”
漱玉的話打斷我的回憶,現在我不再想什麼了,東西張望,隻怕辜負了眼前的美景!
遠遠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來;我寄我的深愁於流水,我將我的苦悶付清光;隻是那多事的月亮,無論如何把我塵濁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對著她,好象憐她,又好象惱她;憐她無故受盡了苦痛的磨折!恨她為什麼自己要著跡,若沒這有形的她,也沒有這影子的她了,無形無跡,又何至被有形有跡的世界折磨呢?……連累得我的靈魂受苦惱……
夜深了!月兒的影子偏了,我們又從來處去了。思潮
□[中國]廬隱
開著窗戶,對著場圃,很愜意的眺望;綠草剛剛萌芽,碧桃卻含著無限的春意,對人微微笑著——輕盈而嬌豔;花影射在橫塘裏,惹得魚兒上下的追逐;清閑快樂,這麼過一生,便北麵封王也比不上這個好嗬!在這波清氣爽的境地,幾個親密的朋友,拉著手在這草地上散步,唱著甜美的歌兒,天上的安琪兒都要羨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這塊滑潤的石頭上歇著,聽水聲潺潺地流著,正是一種天然的音樂,這石頭多麼“玲瓏透剔”嗬!……呀!像是甚麼地方也有這麼一塊?……哦!不錯,三個卷著頭發,露著雪白小腿,藍眼睛白臉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頭上,三四個遊公園的男學生,拿著照像器給她們拍照,那個頂小的,忽然垂著眼皮,突著嘴叫道:“蕭媽!我生氣啦!”這個聲音嬌憨而清脆,惹得四圍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張著嘴,眯著眼,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奇怪嗬!他們真像上了機器似的,嘴裏不住叫著:“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著,不細看簡直看不出縫來。
一個老頭,一隻手拿著一根拐杖;一隻手摸著胡子:彎曲著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邊張著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邊眼淚卻好像“斷線珍珠般”往下墜。
忽然大家都寂靜了,許許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身上;她們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著頭,碧藍的三對小眼,也都聚精會神,對著相架那邊望著,現在已是準備好了,一個男學生笑著對她們說:“別動嗬!要照啦!”忽然頂小的那個,眼睛一轉,不知想起甚麼?趕緊轉過頭來,對著她那個看媽嚷道:“你瞧,你瞧,那邊一隻小狗狗;……一隻狗狗,”說著小手不由得舉起來往遠處——一隻西洋獅子狗伏的地方指著;跟著小腿不覺得抬起來,一步一步的向前邁,漸漸邁得更快,竟跑著追起那個小狗來了。
許多經過她們旁邊的遊人,都站住看她們;起初人們都怔怔地望著她——追小狗的女孩子;靈魂都被她那活潑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靜和幽秘是這時候的空氣;忽然一回頭,見那兩個稍大的女孩子,仍舊很穩靜的站在那裏,預備和希望照一張很整齊的相;這才提醒了大家,一陣哈哈的笑聲,立刻破了空氣的寂靜。
她追著小狗,跑得累了,細弱的嬌喘,漲得柔嫩的麵皮,紅豔直像澆著露水,新開的紫玫瑰花。額上的頭發,也散了下來,覆在臉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眾人一眼,又萿萿跳跳地跑開了;跑到蕭媽麵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著戴在頭上,憨皮的樣子和稚琴簡直差不多;當天熱的時候,在大馬路上不是時常看見稚琴戴著那頂白蓬布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過嗎?得意而且活潑的神情,時時從她眼睛裏流露出來;公司門口那架大鏡子,當她走過這裏的時候,必要照一回。
照鏡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從前新世界裏放著八架鏡子,每一架鏡子,把人照成一個樣子,八架鏡子就把人照成八個樣子,德福她長得極胖——在學堂裏驗起身體來,她的體重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極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見一個個來逛的太太小姐們,都很細挑,竟惹起她的懷疑心來:“我果比她們胖嗎?”這個念頭老在她心裏起伏,恰好她走到這架鏡子麵前——一個照人細長的鏡子裏,立刻露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她,這一喜歡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人家都說我胖,塊頭不大好看,他們真是沒眼睛呢!紹玉她在我們一堆算是頂小頂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鏡子有準啊!”
胖子頂怕人說胖,可是愛睡覺,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個胖子,脂肪真多嗬,五髒都被脂肪蒙住了,腦子也膠住啦,所以頂喜歡睡覺,無論坐在車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鍾,就可睡著;站在門檻上,或柱旁邊,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階上,看人家行結婚禮,嘴裏還銜著一支呂宋煙,忽然煙卷從他嘴裏掉了下來;跟著“了不得,快著,快著……”一陣的亂叫,大家都嚇住了,抬頭往對麵一看,原來是他又睡覺了,險些兒摔下來,幸虧旁邊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頭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頓飽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難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斷了嗎?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紅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幹了!人真可憐嗬!作了難民更可憐,對了他們“泣饑號寒”的同類,誰有良心能不為他們叫屈呢?我們當然要幫助他們,使他們得到平安;他們又何嚐不希望人家拯救他們?隻是他們的運氣不好,有心的又沒力,有力的又沒心!他們就是把一隻耕地的肥牛牽出來賣,這個牛也不受他們的支配呢!無論賣給誰,它都要用它那個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拚命呢!必得等到王大來了,用一種甚麼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沒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嗬!
人家說王大知道牛脾氣,所以他能降伏牛,這些難民他不知道牛脾氣,又怎麼會降伏牛,以至於要牛救濟他們呢?鄉下人真不懂事嗬!那個馬驚了,趙老婆子不知道躲進屋裏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裏;螃蟹本是“橫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濟人?趙老婆的腳,竟被它那兩把大剪子夾得出了血,隻得不顧命的從桶裏竄了出來;一個不小心,木桶倒了,養螃蟹的腥水,澆了她一身,直像一個雨淋的水雞,像刺蝟般的縮作一團;怎麼不可笑呢!
公園的小孩,……胖子都趕不上這個有趣,哈哈!我不禁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經病嗎?”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麵的看看,除了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壁上的鍾閃閃放光——似乎是新鮮的以外;其餘的布置沒改平日分毫的樣子。剛才所湧現我眼前的東西,原來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個傻老太太也隻是從前的印象——現在的思潮嗬!……月夜孤舟
□[中國]廬隱
發發弗弗的飄風,午後吹得更起勁,遊人都帶著倦意尋覓歸程,馬路上人跡寥落,但黃昏時風已漸息,柳枝輕輕款擺,翠碧的景山巔上,斜輝散霞,紫羅蘭的雲幔,橫鋪在西方的天際,他們在鬆蔭下,邁上輕舟,慢搖蘭槳,蕩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的看遠山群岫,輕吐雲煙,聽舟底的細水潺潺,漸漸的四境包溶於模糊的輪廓裏,遠景地更清幽了。
他們的小舟,沿著河岸慢慢的前進,這時淡藍的雲幕上,滿綴著金星,皎月盈盈下窺,河上沒有第二隻遊船,隻剩下他們那一葉的孤舟,吻著碧流,悄悄的前進。
這孤舟上的人們——有尋春的驕子,有飄泊的歸客,——在咿呀的槳聲中,夾雜著歡情的低吟,和淒意的歎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輝下,辨認著孤舟的方向,森幫著搖槳,這時他們的確負有偉大的使命,可以使人們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們沉溺於死的深淵。森努力撥開牽絆的水藻,舟已到河心。這時月白光清,銀波雪浪動了沙的豪興,她扣著船舷唱道:
“十裏銀河堆雪浪,
四顧何茫茫?
這一葉孤舟輕蕩,
蕩向那天河深處,
隻恐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
……
我欲叩蒼穹,
問何處是隔絕人天的離恨宮?
奈霧鎖雲封!
奈霧鎖雲封!
綿綿恨……幾時終!”
這淒涼的歌聲使獨坐船尾的顰黯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數隕墮的生命之花;而今嗬,不敢對冷月逼視,不敢向蒼天伸訴,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飲泣。
自然,在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間,誰曾看見過不謝的好花?隻要在靜默中掀起心幕,摧毀和焚炙的傷痕斑斑可認,這時全船的人,都覺得靈弦淒緊。虞斜倚船舷,仿佛萬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滌,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麗,他神經更脆弱,他凝視著含淚的顰,狂癡的沙,仿佛將有不可思議的暴風雨來臨,要摧毀世間的一切;尤其要搗碎雨後憔悴的梨花,他顫抖著稚弱的心,他發愁,他歎息,這時的四境實在太淒涼了!
沙呢!她原是飄泊的歸客,並且歸來後依舊飄泊,她對著這涼雲淡霧中的月影波光,隻覺幽怨淒楚,她幾次問青天,但蒼天冥冥依舊無言!這孤舟夜泛,這冷月隻影,都似曾相識——但細聽沒有靈隱深處的鍾磐聲,細認也沒有雷峰塔痕,在她毀滅而不曾毀滅盡的生命中,這的確是一個深深的傷痕。
八年前的一個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純潔,接受人間的綺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雙影廝並,她那時如依人的小鳥,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視冷月,她竊笑行雲。
但今夜嗬!一樣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絕人天。讓月兒蹂躪這寞落的心,她掙紮殘喘,要向月姊問青的消息,但月姊隻是陰森的慘笑,隻是傲然的淩視,——指示她的孤獨。唉!她枉將淒音衝破行雲,枉將哀調深滲海底,——天意永遠是不可思議!
沙低聲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綺麗的哀愁中。這時船已穿過玉橋,兩岸燈光,映射波中,似乎萬蛇舞動,金彩飛騰,沙淒然道:“這到底是夢境,還是人間?”
顰道:“人間便是夢境,何必問哪一件是夢,哪一件非夢!”
“嗬!人間便是夢境,但不幸的人類,為什麼永遠沒有快活的夢,……這慘愁,為什麼沒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無言,隻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的搖槳,這船又從河心蕩向河岸。“夜深了,歸去罷!”森仿佛有些倦了,於是將船兒泊在岸旁,他們都離開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們的歸程。
月兒斜倚翡翠雲屏,柳絲細拂這歸去的人們,——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