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固然有
□[中國]蕭紅
均:
因為夜裏發燒,一個月來,就是嘴唇,這一塊那一塊的破著,精神也煩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來。想了些無用的和遼遠的想頭……
買了三張畫,東牆上一張北牆上一張,一張是一男一女在長廊上相會,廊口處站著一個彈琴的女人。還有一張是關於戰爭的,在一個破屋子裏把花瓶打碎了,因為喝了酒,軍人穿著綠褲子就跳舞,我最喜歡的是第三張,一個小孩睡在簷下了,在椅子上,靠著軟枕。旁邊來了的大概是她的母親,在柵欄外肩扛著大鐮刀的大概是她的父親。那簷下方塊石頭的廊道,那遠處微紅的晚天,那茅草的屋簷,簷下開著的格窗,那孩子雙雙的垂著的兩條小腿,真是好,不瞞你說,因為看到了那女孩好象看到自己似的,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所以我很愛她。
……
這裏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看看《水滸》吧!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夜半裏的頭痛和惡夢對於我是非常壞。前夜就是那樣醒來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就在火盆上燒的(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已經買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來試試)。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於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麵吃了。
地震,真是駭人,小的沒有什麼,上次震得可不小,兩三分鍾,房子格格地響著,表在牆上搖著。天還未明,我開了燈,也被震滅了,我夢裏夢懵的穿著短衣裳跑下樓去。房東也起來了,他們好像要逃的樣子,隔壁老太婆叫喚著我,開著門,人卻沒有應聲,等她看到我是在樓下,大家大笑了一場。
紙煙向來不抽了,可是近幾天忽然又掛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象我們在頂窮的時候那樣,就連塊麵包皮也是喜歡的,點心之類,不敢買,買了就放不下。也許因為日本飯沒有油水的關係,早飯一毛錢,晚飯二毛錢,中午兩片麵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節製著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這個原因。但是閑饑難忍,這是不錯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這裏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況這一個饑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彙票,不少了。你的費用也不小,再有錢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預算是夠了的。
前些日子,總夢想著今冬要去滑冰,這裏的別的東西都貴,隻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舊貨店門口,掛著的嶄新的,簡直看不出是舊貨,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還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場一點鍾的門票五角,還離得很遠,車錢不算,我合計一下,這幹不得。我又打算隨時買一點舊畫,中國是沒處買的,一方麵留著帶回國去,一方麵圍著火爐看一看,消消寂寞。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在繭裏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鍾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麵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裏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麵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吟11月19日感情的碎片
□[中國]蕭紅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著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發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著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裏麵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隻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裏議論著。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著。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而後我站到房後擺著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於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裏的金百合映著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著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炎的。但是那是孩子的時候。
而今則不應該了。女人
□[中國]朱自清
白水是個老實人,又是個有趣的人。他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出長篇大論。這回聽勉子說,日本某雜誌上有“《女?》”一文,是幾個文人以“女”為題的桌話的記錄。他說,“這倒有趣,我們何不也來一下?”我們說,“你先來!”他搔了搔頭發道:“好!就是我先來;你們可別臨陣脫逃才好。”我們知道他照例是開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以致別人隻有補充的工夫,沒有自敘的餘裕。那時我被指定為臨時書記,曾將桌上所說,拉雜寫下。現在整理出來,便是以下一文。因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便用了第一人稱,作為他自述的模樣;我想,白水大概不至於不承認吧?
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雖然不曾受著什麼“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鍾,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隻近視眼,從眼鏡下麵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著的。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我到無論什麼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裏,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裏,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著兩隻腳跟著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麼呢?我所發見的女人是什麼呢?這是藝術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隻是說,女人是自然手裏創造出來的藝術,使人們歡喜讚歎——正如藝術的兒童是自然的創作,使人們歡喜讚歎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讚歎,女人也歡喜讚歎;而“妒”便是歡喜讚歎的另一麵,正如“愛”是歡喜讚歎的一麵一樣。受歡喜讚歎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豐儀”一語,尤為“史不絕書”。但男人的藝術氣分,似乎總要少些;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這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在還不得而知;隻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你看,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線更為可愛麼?我們說,自有曆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的女人。所謂藝術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女人的藝術的一麵,是我們以藝術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個別的說法。——而“藝術”一詞,我用它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範類。藝術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這裏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隻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圓滿相,隻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無礙於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於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於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不顧她的一切,而隻陶醉於其中;這個陶醉是刹那的,無關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象,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美豔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至於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占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他們的人格了!但我覺我們若不能將“體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於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為隻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麵作為藝術而鑒賞它,與鑒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千裏,當可告無罪於天下。——隻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跡!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於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而鑒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隻好秘密地鑒賞;藝術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隻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隻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裏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裏遇著的,一個看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裏遇著的,足足看了三個月。——我以為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蕭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裏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多麼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麵包一樣;後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的,一些兒皺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麼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讚所集的“麵目”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著的,恰如曙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著。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鬆的發,像天空的亂雲一般,點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裏麵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隻將她們融合成一個Sketch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在女人的聚會裏,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隻是籠統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目。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說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裏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座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裏。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霜四合的時候,一隻插著小紅花的遊艇裏,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遊戲三昧,暫現色相於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雲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蕩的歌喉裏,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所發見的又一型。
是的,藝術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跡!商人婦
□[中國]許地山
“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底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裏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裏喝茶,說閑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鼓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艙裏,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裏底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麵對麵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底好奇心;因為她底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做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裏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底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麼?”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底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拚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裏底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裏麼?為什麼能說我們底話?”“呀!我想你瞧我底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華僑叫祖國做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裏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底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麼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希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底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麼?”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歎一口氣說:“為什麼不是呢!這是我在麻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底裏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便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請她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裏,注神聽她訴說自己底曆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底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麼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底手說:“惜官(閩俗:長輩稱下輩或同輩底男女彼此相稱,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後),我底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麼呢?是買賣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裏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裏底生財家夥,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麼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底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麵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底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在那裏靜靜地坐著。我心裏雖有些規勸底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底意思。我隻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裏閑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他鎮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閩人說到南洋為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應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裏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麼東西忘記帶去麼?”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什麼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罷。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罷。”他緊握著我底手,長歎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隻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底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隻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底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裏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裏底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底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裏底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裏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裏底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裏底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裏底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閩人稱店主為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罷。”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裏住;同時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裏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裏,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裏底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隻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底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規矩我不懂得,隻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底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的,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裏含著一枝雪茄,手裏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底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氣像有點不對。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麼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後,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那裏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陪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麼?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後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嗎?”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裏。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麼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裏,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底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
她這種甘美的語言,叫我把從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銷。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條大紅縐裙;她一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我覺得自己滿身村氣,心裏也有一點慚愧。她說:“不要緊,請咱們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時新的樣式。咱們就出門罷。”
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底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麵張望,一麵隨著她到客廳去。那裏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裏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底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多的工夫,她們隻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那裏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