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個墊子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仆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麵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裏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坐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裏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時,很懷疑我丈夫底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裏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麵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底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裏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裏邊睡,我隻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那裏肯依他們底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裏必定要疑我為什麼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底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底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底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底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底外國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帶上一隻鑽石鼻環。他說照他們底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是帶鼻環,因為那是婦人底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回婦上衣)、“馬拉姆”(胸衣)和“埃撒”(褲)教我穿上。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一個回回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底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希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麵前撥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底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底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裏文和亞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借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當我底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裏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底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以你身上,叫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底精神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底情,卻免不了有夫妻底事。哎!我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底頂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罷。咱們沒有無花果樹底福分(《可蘭經》戴阿丹浩挖被天魔阿紮賊來引誘,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當時他們二人底天衣都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底羞恥,就向樂園裏底樹借葉子圍身。各種樹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底戒命,都不敢借,惟有無花果樹瞧他們二人怪可憐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果樹底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所以不能免掉懷孕底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底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裏不舒服;那就是和我底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業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裏偷哭。她家底園子和我們底園子隻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裏,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濟,從不分什麼教門。她受我底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裏幹什麼”他回到屋裏,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汙了嗎?你不但玷汙了自己,更是玷汙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麵幕)放下來罷。”
我在裏頭聽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底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底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胡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底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這幾個月,我底苦生涯快盡了!因為阿戶耶借著病回他底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底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裏。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們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底心腸鬼蜮到極,若是中了她們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底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那不致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鐵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底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裏。那一晚上,天際隻有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裏,又多穿了兩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底孩子睡在那裏。我本不願意帶他同行,隻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我是他底母親,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他不免要受別人底折磨。我想到這裏,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底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駝起來,低聲對他說:“你是好孩子,不要哭,還是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理會我底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
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會。那時孩子哼了一兩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再把口袋提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著哈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銼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底門口不遠就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底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底票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那時已經夜半,站裏底人說上麻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以拉”(回婦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鍾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裏底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認啟明星做車頭底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說:“可不是!我底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底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底感情本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發妻賣掉。我又想著自己被賣的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情願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生這事。我想來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過唐突。我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底姊姊呢?想到這裏,仍把孩子抱回候車處,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裏住,很可以夠一輩子底開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底主意拿定了。
天上底諸星陸續收了它們底光,惟有啟明星仍在東方閃爍著。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一種聲音從它光傳出來,說:“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為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裏底殷勤的警醒者。”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裏底感謝。此後我一見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於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底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大,隻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麵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底外觀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裏。我到園裏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底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親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念書,且應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閑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紹我到麻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念書。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底孩子,她為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裏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於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裏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曆底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鍾,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隻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你去幹。”她說:“我那裏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的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裏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曆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規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感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裏,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裏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麵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裏頭。
過了二十四點鍾,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底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底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底椰樹還是舞著它們底葉子;海麵底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底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底本體說。光陰無論飛得多麼快,在裏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底心腸不要像自然界底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我說:“我和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底碼頭,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底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裏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茶居底掌櫃。據他說:林蔭喬因為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數唐人底反對。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是誰做的事。但他底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她說:“我是永遠不回去的,因為我帶著這個有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於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底下落。若是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為印度人了!”
我瞧她底情形,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她回鄉,隻歎一聲說:“呀!你底命運實在苦!”她聽了反笑著對我說:“先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底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昨天我對你訴說自己境遇的時候,你聽了覺得很苦,因為我把從前的情形陳說出來,羅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現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來,久別、被賣、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樂在內。所以你不必為我歎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開才好。……我隻求你一樣,你到唐山時,若是有便,就請到我村裏通知我母親一聲。我母親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信在鴻漸,我底唐山親人隻剩著她咧。她底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欖樹。你打聽良姆,人家就會告訴你。”
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巾送我。那種誠摯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橄欖村下底破屋滿被古藤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那裏還有一位良姆!
(原載1921年《小說月報》12卷4號)想入非非
□[中國]朱湘
——賈寶玉在出家一年以後去尋求藐姑射山的仙人
自從寶玉出了家以來,到如今已是一個整年了。從前的脂粉隊,如今的袈裟服;從前的立社吟詩,如今的奉佛誦經……這些,相差有多遠,那是不用說了。卻也是他所自願,不必去提。
隻有一樁,是他所不曾預料得到的。那便是,他的這座禪林之內,並不隻是他自己這一個僧徒。他們,恐怕是隻有很少的幾個人,像他這般,是由一個飽嚐了世上的聲色利欲的富家公子而勘破了凡間來皈依於我佛的。從前,他在史籍上所知道的一些高僧,例如達摩的神異,支遁的文采,玄奘的淹博,他們都隻是曠世而一見的,並不能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遇到。他所受戒的這座禪林,跋涉了許久,始行尋到的,自然是他所認為最好的了。在這裏,有一個道貌清臒,熟諸釋典的住持;便是在聽到過他的一番說法以後,寶玉才肯決定了:在這裏住下,剃度為僧的。這裏又有靜謐的禪房可以習道;又有與人間隔絕的勝景可以登臨。不過,喜怒哀樂,親疏同異,那是誰也免不了的,即使是僧人,像他這麼整天的隻是在忙著自己的經課,在僧眾之間是寡於言笑的,自然是要常常的遭受閑言冷語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如今,這一個整年以後,在他的心上,已經不像當初那麼一想到便是痛如刀割了。甚至於,在有些時候——自然很少——他還曾經納罕過,妙玉是怎麼一個結果:她被強盜劫去了以後,到底是自盡了呢,還是被他們攔擋住了不曾自盡;還是,在一年半載,十年五載之後,她已經度慣了她的生活,當然不能說是歡喜,至少是,那一種有潔癖的人在沾觸到下潔之物那時候所立刻發生的肉體之退縮已經沒有了。
雖然如此,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舊是存留著。或許不像當時那樣顯明,不過依然是清晰的。並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湧現於他的心坎底層的時候,在他的心頭所泛起的溫柔便增加了一分。
這一種柔和而甜蜜的感覺,一方麵增加了他的留戀,一方麵,在靜夜,簷鈴的聲響傳送到了他的耳邊的時候,又使得他想起來了煩惱。因為,黛玉是怎麼死去的?她豈不便是死於五情麼?這使得她死去了的五情,它們居然還是存在於他——寶玉的胸中,並且,不僅是沒有使得他死去,居然還給與了他一種生趣!
在頭半年以內,無日無夜的,他都是在想著,悲悼著黛玉。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半年快要完了的時候,黛玉以外的各人,當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覺的,漸漸的侵犯到他的心上,來占取他的回憶與專一。以至於到了下半年以內,她們已經平分得他的思想之一半了。這個使得他十分的感覺到不安,甚至於,自鄙。他在這種時候,總是想起了古人的三年廬墓之說……像他與黛玉的這種感情,比起父母與子女的感情來,或者不能說是要來得更為濃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濃厚了;不過,簡直談不上三年的極哀,也談不上後世所改製的一年的,他如今是半年以後,已經減退了他的對於黛玉之死的哀痛了。他也曾經想過各種各樣的方法,要使得他的心內,在這一年裏麵,隻有一個林妹妹,沒有旁人——但是,他這顆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並不能夠禁阻住它自己,在其他的水流彙注入這片主流的時候,不去隨了它們所激蕩起的波折而回旋。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盡期。
這兩句詩,他想,不是詩人的誇大之辭,便是他自己沒有力量可以作得到。
在這種時候,他把自己來與黛玉一比較,實在是慚愧。她是那麼的專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邊,低聲的說:寶釵呢?晴雯呢?她們豈不也是專一的麼?何以他獨獨厚於彼而薄於此?並且,要是沒有她們,以及其他的許多女子,在一起,黛玉能夠愛他到那種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麼?
他不能否認,寶釵等人在如今是處於一種如何困難,傷痛的境地;但是,同時,黛玉已經為他死去了的這樁事實,他也不能否認。他告訴心魔,教它不要忽略去了這一層。
話雖如此,心魔的一番誘惑之詞已經是漸漸的在他的頭顱裏著下根苗來了。他仍然是在想念著黛玉;同時,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漸的恢複了她們所原有的位置。並且,對於她們,他如今又新生有一種憐憫的念頭。這憐憫之念,在一方麵說來,自然是她們分所應得的;不過,在另一方麵說來,它便是對於黛玉的一種侵奪。這種侵奪他是無法阻止的,所以,他頗是自鄙。
佛經的諷誦並不能羈勒住他的這許多思念。如其說,貪嗔愛欲便是意馬心猿,並不限定要作了貪嗅愛欲的事情才是的,那麼,他這個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細數他的這二十幾年的一生,以及這一生之內所遭遇到的人,賈母的溺愛不明,賈政的優柔寡斷,鳳姐的辣,賈璉的淫,等等,以及在這些人裏麵那個與他是運命糾纏了在一起的人,黛玉——這裏麵,試問有誰,是逃得過五情這一關的?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無一不是五情這妖物在裏麵作怪!
由我佛處,他既然是不能夠尋求得他所要尋求到的解脫,半路上再還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去的一種屈辱,於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頭又向了另一個方向去希望著了。
莊子的《南華真經》裏所說的那個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許是莊周的又一種“齊諧”之語,不過,這裏所說的“大旱”與“大浸”,要是把它們來解釋作五情的兩個極端,那倒是可以說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雖然不見得一定能找到一個真是綽約若處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許,一個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沒有了,他居然能以尋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說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體。
他在這時候這麼的自忖著。
本來,一個尋常的人是決不會為著鍾愛之女子死去而拋棄了妻室去出家的;賈寶玉既然是在這種情況之內居然出了家,並且,他是由一個唯我獨尊的“富貴閑人”一變而為一個荒山古刹裏的僧侶的,那麼,他這樣的異想天開要去尋求一個藐姑射仙人,倒也不足為奇了。
由離開了家裏,一直到為僧於這座禪林,其間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時日。行旅的苦楚,在這一年以後回想起來,已經是褪除了實際的粗糙而渲染有一種引誘的色彩了。靜極思動,乃是人之常情。於是,寶玉,著的僧服,肩著一根杖,一個黃包袱,又上路去了。對花
□[中國]柔石
我用眼看你,你是何等美麗,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
唉,你含苞初放的時候,誰都知你臉上的春容,可掩映於三秋的流水,但當你凋零飄落於地麵時,又誰知你心懷的淒楚,可共大地而長存?
我,而今知道了。
我將靜默不移,永生在你的身前,用我的眼低視於我的腳下,待你飄落到我的腳下時,我將立刻輕輕地拾起你,葬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