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

□[中國]廬隱

親愛的——

你瞧!這叫人怎麼能忍受?靈魂生著病,環境又是如是的狼狽,風雨從紗窗裏一陣一陣打進來,屋頂上也滴著水。我蜷伏著,顫抖著,恰像一隻羽毛盡濕的小鳥,我不能飛,隻有失神的等候——等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之神。

我正像一個落水的難人,四麵洶湧的海浪將我緊緊包圍,我的眼發花,我的耳發聾,我的心發跳,正在這種危急的時候,海麵上忽然飄來一張菩提葉,那上麵坐著的正是你,輕輕地悄悄地來到我的麵前,溫柔地說道:“可憐的靈魂,來吧!我載你到另一個世界。”我驚喜地抬起頭來,然而當我認清楚是你時,我怕,我發顫,我不敢就爬上去。我知道我兩肩所負荷的苦難太重了,你如何載得起?倘若不幸,連你也帶累得淪陷於這無邊的苦海,我又何忍?而且我很明白命運之神對於我是多麼嚴重,它豈肯輕易的讓我逃遁?因此我隻有低頭讓一個一個白銀似的浪花從我身上踏過。唉,我的愛,——你真是何必!世界並不少我這樣狼狽的歌者,世界並不稀罕我這殘廢的戰士,你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救起,而且你還緊緊的將我接在懷裏,使我聽見奇秘的弦歌,使我開始對生命注意!

嗬,多謝你,安慰我以美麗的笑靨,愛撫我以柔媚的心光,但是我求你不要再對我遮飾,你正在喘息,你正在紮掙——而你還是那樣從容地唱著搖籃曲,叫我安睡。可憐!我哪能不感激你,我哪能不因感激你而怨恨我自己?唉!我為什麼這樣渺小?這樣自私?這樣卑鄙?拿愛的桂冠把你套住,使你吃盡苦頭?——明明是砒霜而加以多量的糖,使你嚐到一陣苦一陣甜,最後你將受不了荼毒而至於淪亡。

唉,親愛的,你正在為我柔歌時,我已忍心悄悄的逃了,從你溫柔的懷裏逃了,甘心為冷硬的狂浪所淹沒。我昏昏沉沉在萬流裏飄泊,我的心發出懺悔的痛哭,然而同時我聽見你招魂的哀歌。

愛人,世界上正缺乏真情的歌唱。人與人之間隔著萬重的銅山,因之我虔誠地祈求你盡你的能力去唱,唱出最美麗最溫柔的歌調,給人群一些新奇的同感。

我在苦海波心不知飄泊幾何歲月,後來我飄到一個孤島上,那裏堆滿了貝殼和沙礫,我聽著我的生命在沙底呻吟,我看著撒旦站在黑雲上獰笑。啊,我為我的末路悲悼,我不由的跪下向神明祈禱,我說:“主嗬!告訴我,誰藏著玫瑰的香露?誰采擷了智慧之果?……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訴我!你知道我為追求這些受盡人間的坎坷!……一切一切,我所需要的,你都告訴我!你知道我為追求這些受盡人間的坎坷!……現在我將要回到你的神座下,你可憐我,快些告訴我吧!”

我低著頭,閉著眼,虔誠地等候回答,誰想到你又是那樣輕輕的悄悄的來了!你熱烈地抱住我說:“不要怕,我的愛!……我為追求你,曾跋涉過海底的宮闕,我為追求你,曾跪遍山嶽;誰知那裏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是飄渺,哪有你美麗的倩影?哪有你熟悉的聲音?於是我夜夜唱著招魂的哀歌,希冀你的回應;最後我是來到這孤島邊,我是找到了你!嗬,我的愛,從此我再不能與你分離!”

啊,天!——這時你的口發渴,我的肚子饑餓,我的兩臂空虛,——當你將我引到淺草平鋪的海濱——我沒有固執,我沒有避忌,我忘記命運的殘苛;我喝你唇上的露珠,我吃你智慧之果,我擁抱你溫軟的玉軀。那時你教給我以世界的美麗,你指點我以生命的奧義,唉,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然而,吾愛,你不要驚奇,我要死——死在你充滿靈光漾溢情愛的懷裏,如此,我才可以偉大,如此我才能不朽!

我的救主,我的愛,你賜予我的如是深厚,而你反謙和地說我給你的太多太多!

然而我相信這絕不是虛偽,絕不是世人所慣用的技巧,這是偉大的愛所發揚出來的彩霓!——美麗而協和,這是人類世界所稀有的奇跡!

今後人世莫非將有更美麗的歌唱,將有更神秘的微笑嗎?我愛,這都是你的力量啊!

前此撒旦的獰笑時常在我心中徘徊,我的靈魂永遠是非常狼狽——有時我似跳出塵寰,世界上的法則都從我手裏撕碎,我遊心於蒼冥,我與神祗接近。然而有時我又陷在命運的網裏,不能掙紮,不能反抗,這種不安定的心情象忽聚忽散的雲影。吾愛,這樣多變幻的靈魂,多麼苦惱,我須要一種神怪的力將我維係,然而這事真是不容易。我曾多方麵地試驗過:我皈依過宗教,我服膺過名利,我膜拜過愛情,而這一切都太拘執太淺薄了,不能和我多變的心神感應,不能滿足我饑渴的靈魂,使我常感到不調協,使我常感到孤寂,但是自碰見你,我的世界變了顏色——我了解不朽,我清楚神秘。

親愛的,讓我們似風和雲的結合吧。我們永遠互相感應,互相融洽,那末,就讓世人把我們摒棄,我們也絕對的充實,絕對的無憾。

親愛的,你知道我是怎樣怪癖,在人間我希冀承受每一個人的溫情,同時又最怕人們和我親近。我不需要形式固定的任何東西,我所需要的是適應我幽秘心弦的音浪。我哭,不一定是傷心;我笑,不定是快樂,這一切外形的表現不能象征我心弦的顫動。有時我的眼淚和我的笑聲是一同來的,這種心波,前此隻在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感著,現在你是將我整個的看透了。你說:

“我握著你的心,

我聽你的心音;

忽然輕忽然沉,

忽然熱忽然冷,

有時動有時靜,——

我知道你最晰清。”

嗬!這是何等深刻之言。從此我不敢藐視人群,從此我不敢玩弄一切,因為你已經照徹我的幽秘,我不再倔強,在你麵前我將服貼柔順如一隻羔羊。嗬,愛的神,你誠然是絕高的智慧,我願永遠生息於你的光輝之下,我也再不彷徨於岐路,我也再不望著前途流淚,一切一切你都給了我,新奇的覺醒——我的家,我的神……

你的冷鷗

1928年西窗風雨

□[中國]廬隱

天邊醞釀著玄色的雨雲,仿佛幽靈似的陰冥;林叢同時激揚著瑟瑟的西風,怔坐於窗下的我,心身忽覺緊張,靈焰似乎電流般的一閃。年來蟄伏於煩憂中的靈魂恢宏了元氣,才知覺我還不曾整個毀滅,靈焰仍然悄悄的煎逼著呢。——它使我厭棄人群,同時又使我感到孤寂;它使我冷漠一切,同時又使我對於一切的不幸熱血騰沸。啊!天機是怎樣的不可測度!它不時改換它的方麵,它有時使杲杲的烈日,激起我的興奮,“希望”和蜿蜒的蛇般交纏著我的煩憂久漬的心,正如同含有毒質的譏諷。我全個的靈魂此時不免戰栗,有時它又故示冷淡,使淒淒的風雨來毀滅我的靈焰。這雖是惡作劇,但我已覺得是無窮的恩惠;在這冷漠之下至少可抑止我的心波奔揚!

正是一陣風,一陣雨,不住敲打著西窗,無論它是怎樣含有音樂的意味,而我隻有默默的詛咒似的祈禱,懇求直截了當的毀滅一切吧!忽然夾雜於這發發弗弗的風雨聲中,一個郵差送進一封信來,正是故鄉的消息。哎!殘餘生命的河中,久已失卻鼓舞的氣力了,然而看完這一封信,不由自主的紅上眼圈,不禁反複的念著“壽兒一嘔而亡!”

正是一個殘春的黃昏裏,我從學校回家,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枯瘦如柴的鄉下孩子,穿著一身鳩結齷齪的藍布衣裳,頭光禿禿的不見一根頭發,伏在一張矮凳上睡著了。後來才知道是新從鄉下買來的小丫頭。我正站著對這個倒運的小生命出神,福兒跑來告訴我說:“她已經六歲,然而隻有這一點點高,脖頸還沒鄰家三歲的孩子肥大呢。那一雙隻有骨架的手和腳,更看不得。”我說:“她不定怎樣受饑凍呢,不然誰肯把自己的骨肉這樣糟踐,……你看這樣困倦,足見精神太差了,為什麼不喊她到房裏去睡?……”“哦!太太說她滿身都長著虱子,等洗了澡才許她到屋子裏,她不知怎樣就坐在這裏睡著了。”我同福兒正談著,鄰舍的阿金手裏拿著一塊燒餅跑過來,一壁吃著一壁高聲叫:“快看這小叫化子睡覺呢。”這鄉下孩子被他驚醒了,她揉揉眼睛,四處張望著,看見阿金手裏的餅,露著渴求的注視,最終她哭了。福兒跑過去,嚇她道:“為什麼哭?仔細太太來打你!”這倒是福兒經驗之談,(她也不過七歲買來的,現在十七歲了。)不過我從來沒用過丫頭,也不知道對付丫頭的心理,這時看見這小丫頭哭,我知道她定是要想吃阿金手裏的餅。如果是在她自己母親跟前,她必定要向她母親要求,雖是母親不給她,她也終至於哭了,然而比這時不敢開口的哭,我總覺是平淡很多。我想若果是我遭了不幸,我的萱兒也被這樣看待,我將何以為情!我想到這裏不由得十分同情於那小丫頭,因拿了兩個銅元叫福兒到門口買了一個燒餅給她,她愁鎖的雙眉舒展了,露著可憐的笑容在那枯蠟般的兩頰上。我問她:“你家有什麼人?”她委委縮縮的往我跟前挪了兩步。我說:“走過來,不要怕,我不打你,明天還買餅給你吃呢。”她果然又向前湊了湊,我又問她:“你爹和你媽呢?”她說:“都死了!”“那麼你跟什麼人過活……”她似乎不懂,看著我怔怔不動,我又問她“誰把你賣了?”她搖搖頭仍然不回答。“唉!真是孺子何罪?受此荼毒!”我自歎著到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