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兒這時正睡醒,她投到我懷裏,要吃餅。福兒把燉好的牛奶和餅幹都拿來了,她吃著笑著,一片活潑天機,怎麼知道在這世界上有許多不幸的小生命呢。

過了兩天這個鄉下孩子已經有了名字,叫壽兒。於是不時聽見“壽兒掃地”的呼喚聲,我每逢聽到這聲音,總不免有些懷疑,掃帚比她的身量還高,她竟會掃地?這倒有些難為煞人了!那一天早晨,她居然拿著掃帚到我房裏來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喘籲籲的,不自然的掃著。我越看越覺得不受用,我因叫她不用掃了,但她一聲不響,也不停止她的拿掃帚的雙手,一直的掃完了。我便拉住她的手說:“我不叫你掃,你為什麼還在掃?”她低著頭不響,我又再三的問她,才聽見從咽喉底發出遊蜂似的小聲道:“太太叫我掃,不掃完要挨打。”她這句話又使我想起昨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曾聽見她悲苦的聲音,想來就是為了掃地的緣故吧!但我真不忍再問下去,我隻問道:“好,現在你掃完了可以去吧?”實在的,我不願我靈魂未曾整個毀滅之先,再受這不幸的生命的傷痕的焚炙。我撫摸著萱兒豐潤的雙頰,我深深的感謝上帝!然而我深愧對那個壽兒的母親,人類隻是一個自私的蟲兒嗬!

桌上放著的信,被西風吹得飄落地上,我拾了起來,“壽兒一嘔而亡!”幾個字,仿佛金蛇般橫據於我靈區之中,我仿佛看見那可憐的壽兒,已經用她天上的母親的愛淚,洗清她六年來塵夢中的傷汙了,上帝仍舊是仁愛的,使她在短促期間內,超拔了自己,但願從此不要再世為人了!——我不住為壽兒慶幸。

這時西窗外的風雨比先更急了,它們仿佛不忍劫後的餘焰再過分的焚炙。不過那種刻骨悲哀的了解,我實在太深切了,歡樂是怎樣麻醉人們的神經,悲哀也是同樣使人神經麻醉,況且我這時候既為一切不幸的哀挽,又為已經超脫的壽兒慶幸。

唉,真是說不上來的喜共愁——怎能不使我如醉如夢,更何心問西窗外的風雨,是幾時停的嗬!魯迅先生的萬年青

□[中國]蕭紅

魯迅先生家裏的花瓶,好象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裏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

“這叫什麼名字?屋裏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裏去,那是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冬天,所以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瘡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發梢那麼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象一朵小紅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了。

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抓著。

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在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裏都不凋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而現在這“萬年青”依舊活著,每次到許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時仍站在那黑色的長桌子上,有時站在魯迅先生照像的前麵。

花瓶是換了,用一個玻璃瓶裝著,看得到淡黃色的須根,站在瓶底。

有時候許先生一麵和我們談論著,一麵檢查著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葉子是不是黃了?該剪掉的剪掉;該灑水的灑水,因為不停地動作是她的習慣。有時候就檢查著這“萬年青”,有時候就談魯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麵談著,但那感覺,卻象談著古人那麼悠遠了。

至於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麵去了,而且瓶底已經丟失,雖然丟失了也就讓它空空地站在墓邊。我所看到的是從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鄰旁墓頭的石榴樹開了花而後結成了石榴。

從開炮以後,隻有許先生繞道去過一次,別人就沒有去過。當然那墓草是長得很高了,而且荒了,還說什麼花瓶,恐怕魯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沒到他的胸口。

我們在這邊,隻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少遠,那荒草是總要記在心上的。春意掛上了樹梢

□[中國]蕭紅

三月花還沒有開,人們嗅不到花香,隻是馬路上融化了積雪的泥濘幹起來。天空打起朦朧的多有春意的雲彩;暖風和輕紗一般浮動在街道上,院子裏。春末了,關外的人們才知道春來。春是來了,街頭的白楊樹躥著芽,拖馬車的馬冒著氣,馬車夫們的大氈靴也不見了,行人道上外國女人的腳又從長統套鞋裏顯現出來。笑聲,見麵打招呼聲,又複活在行人道上。商店為著快快地傳播春天的感覺,櫥窗裏的花已經開了,草也綠了,那是布置著公園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時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著那樣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點熱。”

看著她轉過“商市街”,我們才來到另一家店鋪,並不是買什麼,隻是看看,同時曬曬太陽。這樣好的行人道,有樹,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閉起,一切春的夢,春的謎,春的暖力……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進去。聽著,聽著吧!春在歌唱……

“大爺,大奶奶……幫幫吧!……”這是什麼歌呢,從背後來的?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個叫化子嘴裏吃著個爛梨,一條腿和一隻腳腫得把另一隻顯得好像不存在似的。“我的腿凍壞啦!大爺,幫幫吧!唉唉……!”

有誰還記得冬天?陽光這樣暖了!街樹躥著芽!

手風琴在隔道唱起來,這也不是春天的調,隻要一看那個瞎人為著拉琴而扭歪的頭,就覺得很殘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沒有。壞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於無腿。

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於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煙卷,她又換一套衣裳。那是淡綠色的,和樹枝發出的芽一樣的顏色。她腋下夾著一封信,看見我們,趕忙把信送進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書吧!”郎華隨便說著玩笑話。

她跑進屋去了。香煙的煙縷在門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滅。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滿了音樂的夜。流浪人的音樂,日本舞場的音樂,外國飯店的音樂……七點鍾以後。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條橫口,那個很響的擴音機哇哇地叫起來,這歌聲差不多響徹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會疑心是從玻璃發著震響。一條完全在風雪裏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號叫起來。

外國人!紳士樣的,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有的連起人排來封閉住商店的窗子,但這隻限於年輕人。也有的同唱機一樣唱起來,但這也隻限於年輕人。這好像特有的年輕人的集會。他們和姑娘們一道說笑,和姑娘們連起排來走。中國人混在這些卷發人中間,少得隻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們又遇到她。她和另一個也和她同樣打扮漂亮的、白臉的女人同走……卷發的人用俄國話說她漂亮。她也用俄國話和他們笑了一陣。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漸漸稀疏了。

牆根,轉角,都發現著哀哭,老頭子,孩子,母親們……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間遺棄的人們!那邊,還望得見那邊快樂的人群。還聽得見那邊快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