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曙要報複大銅鑼——他總算落到了他的手裏。
大銅鑼是洪曙插隊落戶那個山村的隊長。這麼多年不見，洪曙漸漸地把他淡忘了。然而命運似乎作好了安排，竟讓他找到洪曙工作的廠裏來了。
大銅鑼的出場很有意思：看門人不知為啥刁難這位鄉下來的大漢，治得他進不了廠門。他倒好，繞著廠子的圍牆邊走邊喊洪曙——洪曙——”虧他生就一副媒嗓門，喊起來象打鑼，聲音在胸膛裏發出嗡嗡的共鳴，拖著長長的尾音，傳得老遠。可是廠子那麼大，機器隆隆地響，打鑼也不行。最後，他終於繞到廠部辦公樓的後麵，洪亮的鑼音才算傳到洪曙的耳朵裏。
洪曙是廠裏的生產科副科長。他剛剛結束了一個臨時召開的小會，準備到車間裏去轉轉。忽然聽到有人邢樣地喊他，不覺一愣，他的心底深處響起一串回音，那麼遙遠，又那麼熟悉。“大銅鑼”他脫口而出。他推開辦公室後窗，探出頭去，果然看見大銅鑼壯實的身影。他穿著一套嶄新的人民裝，但已被折騰得皺皺巴巴的了多旅行包背在後肩，一隻手貼在胸前緊緊地扣住提包把手。見到洪曙，這大漢樂得蹦起來，兩隻拳頭一舉，偌大個旅行包懸在空中，喊道：“夥計，快叫他們放我進去吧！”
洪曙下樓去。他的心無端地亂起來。他不想讓他進廠。但又很想見他。有股怒火往腦門上頂，嘴角卻浮出得意的冷笑。他見到大銅鑼，又不知忽地想流汨——這個熟悉而又可惡的家夥啊，他聯係著洪曙一生中段最艱苦、最難忘的生活！
“城裏不是個好東西。”大銅鑼總結似地說道，“車多，規矩多，人心眼兒多……呸！”
還是老模樣。家夥！他來幹什麼？八成有事求我，瞧他那熱乎勁兒，好象碰見老鄉了！他自以為對我有功呢，可他永遠不知道我的心！永遠不知道……
“夥計，當副科長啦？別看我蹲在山溝旮旯裏，消息可靈通。你升官，我發財！大村調我去辦廠，當財神爺哩。眼下搞責任製，勞力富餘，我就挑頭開廠……”
洪曙不願聽他羅嗦，腦子老走神。大銅鑼嗡嗡的話音，衣服裏隱隱透出的泥土味，使洪曙看見了他插隊的個山村：它掛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上，白霧綜繞，綠蔭遮掩，、遠看迷迷蒙蒙，若隱若現……
忽然，洪曙耳邊刮過“繅絲機械”之類的話，他精神一振，注意起大銅鑼的話來。大銅鑼說，他們利用山裏的柞樹養蠶出繭，開辦起一座小小的繅絲廠。原來賤價買進公社繅絲廠的幾台舊機器，老是出故障。他想找洪曙買了台機器，又要好，又要便宜。今年繭子豐收，又在各村收購了許多繭子，就等大銅鑼買回新機器開張呢！大銅鑼是從另一個知青的來信中得知洪曙當副科長的。他想洪曙準會幫個大忙——他究竟當過幾年草窩子社員，他們究竟做過一場夥計……
“咱這人驢脾氣，有不少得罪人的地方。我想起這些，心裏怪不是滋味……不過你是文化人；肚裏能撐船！”大銅鑼說到這兒，用眼梢瞄了瞄洪曙，接著一陣開懷大笑，把許多微妙的情緒一掩飾過去。
洪曙背在身後的手捏成拳頭バ微微地顫抖多，但臉上不動聲色，擺出一副科長麵孔。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自己也感到這個念頭有些陰險、殘酷。可是他依然被這個念頭驅使著，慢吞吞地開了言：“這事可以考慮。你住在哪兒？”
“紅旗旅社。”
“唔，等著聽我信兒吧！”
大銅鑼的眼睛放出光來，紫紅的脖子伸得老長。他把旅行袋從肩上拿下，放到洪曙跟前。平村裏的鄉親讓我帶些花生給你，你不就愛吃花生嗎？那年在南坡種花生……哈哈哈！”他豪爽地大笑，心裏卻後悔自己又失言了“你把它帶回去。”洪曙冷淡地說。
犬銅鑼笨拙地開了個玩笑；他假裝沒聽見洪曙的話，轉身跑了；橫穿耳路時，他回頭扮了個鬼臉。一部卡車不得不來個急刹車，司機在駕駛室裏很凶地罵人。他慌慌張張地往前跑，小汽車、自行車又將他纏繞起來；費了好大功夫，；才穿過三條馬路。他擦著汗，咒罵一聲“城裏真不是個好東西！”他聲音如此洪亮，洪曙隔著馬路也聽見了。
洪曙提著一旅行包花生，疲憊地爬上辦公樓。他把旅行包放在桌子底下，拿出一份生產統計表看。其實不用看，根本沒有多餘的貨給社隊企業。不過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拿起一支鉛筆，在統計表上點點劃劃。，他的腳在桌下踩旅行包，隔著很厚的鞋底？還是感覺到了那些顆粒飽滿的花生米。是的，他最愛吃花生米，那年在南坡種花生……哎，事情就是那樣開始的！
洪曙手中的鉛筆芯“叭”地斷了。
他打開窗，一眺望遠處的大海。天晴，大嗨顯得特別藍，遠看沒有波浪，就是那麼深藍深藍的一塊，好象塗釉的藍瓷。洪曙的心情恰好與大海相反，翻湧起昔日的烏雲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