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忘的是人拉犁的滋味。
山裏人管犁叫“豁子”。到處都在談論拖拉機耕地的好處,山區卻還用人拉犁,因此有人挖苦地給犁起了個外號——“勾勾機”。這外號很形象,為人特製的犁大梁很長,往上翹起,梁頭插著一根木杆,構成一個直角,正好、勾在人的肩膀上。描寫舊社會農民生活的電影、小人書裏,都有人彎著腰拉犁的情景。其實,人拉犁不是彎著腰,而需挺直腰多因為越彎腰,犁頭吃土越深,你肩上的壓力就越沉重。但挺起胸膛談何容易,開始你能挺住,艱難地邁著步子,翻起沉睡的土地,泥花如浪滾向兩邊。漸漸地,你的力氣便耗盡了;扛梁的肩背酸痛難忍,那根木梁越來越沉,好象全部的生活重量都壓在你的肩頭。你知道彎下腰將更加痛苦,掙紮著昂起頭來,望著青翠的山頂上方那深藍的天空,然而扛梁的肩膀卻斜著墜下去,墜下去,墜得你彎下腰,低下頭,終於被“勾勾機”的木梁壓垮了……
洪曙一想起插隊落戶那段日孔拉犁的滋味便湧上心頭。
洪曙到草窩子插隊的第二天,就和“勾勾機”交上了朋友。隊長大銅鑼領著幾個社員上南坡種花生,洪曙就在其中。南坡最陡,甭說拖拉機,就是牛也會滾下來,跌斷腿。”草窩子是個懸在汕腰的小村,地盡在這號坡上如“勾勾機”便是少不了的農具。洪曙不知那玩藝兒厲害,隊長扛在肩上他還覺得挺好玩。那時他覺得什麼都好玩,躲在深山裏“咕咕”叫的布穀鳥,蹦跳在山溝亂石間的小溪,馱著糞爬坡的小毛驢,這裏的生活象一組優美散淡的音樂。他喜歡音樂會拉小提琴,並把小提琴也帶到這一山村裏來了。
大銅鑼是個豪爽的汶種張開大嘴一笑,整條山穀都轟轟響。他姓羅,叫羅得同。因為”這嗓門,村裏人都叫他大銅鑼。草窩子有二十來戶人家,行政關係附在山腳下的大村裏。算一個生產隊。大銅鑼是生產隊長,是大村的支部委員,實際上就是草窩子的第一號人物了。那年春上,上級分來五個知識青年大銅鑼歡喜得前跑後顛。他愛熱鬧,愛新鮮人,聽見知青們操著外鄉口音說話,就驚喜地搓著屁股嚷:“聽聽這動靜吧,真是些好玩藝兒啊!”
上了南坡,往地頭上一坐,大銅鑼就閑不住啦!他先把麻袋裏的花生種捧出兩把,熱情地往洪曙口袋裏塞,又盯住他鼻梁上角眼鏡瞅。瞅了一會他長胳膊一伸,手指頭一勾,便將洪曙一的眼鏡勾走了。弘、,“嘿,咱也裝個鬼子官!”
大銅鑼笨手笨腳地把眼鏡架在鼻尖上,往四下一瞅,就驚叫起來,“呀!,那山怎麼呼呼地走?……好眼戴不得!”他把眼鏡還給洪曙,一本正經地趴到洪曙的臉前,研究他眯縫起來的眼睛,深表同情地評論道:“這眼快瞎了!聽說城市人的眼睛都是叫電燈烤壞的……”
其他幾個莊稼人也輪番向洪曙要眼鏡,看了看,一都同意大銅鑼的理論。洪曙覺得很好笑,但又覺得山裏人淳樸憨厚,很親切!他嚼著生花生,越吃越愛吃。生花生有一種特殊的甜味,這是他以前不知道。
幹活了。大銅鑼立刻變成一個很凶的人。他兩道濃眉總是擰著。一張口就象吵架,娘呀娘的罵個沒完。一個外號叫山雀子的小個兒青年八沒把土塊打細打碎,大銅鑼竟跳過去,用粗大的手指彈了他腦袋一下。鬼知道他的力氣有很大!隻聽見“叭”地一響,山雀子雙腳蹦起老高,趕快跑到地頭返工去了。這叫洪曙很感詫異挺好的一個人:怎麼轉眼變成這樣,啦?他怎麼可以隨便打人……但人有似乎習慣了大銅鑼的粗暴,誰也沒提出抗議,低著頭緊張地幹活。
拉犁是輪換拉的。洪曙最後一個拉。他個子高,隊長讓他扛梁,又叫一個羅鍋老頭為他拉邊套。大銅鑼吆吆喝喝地告訴他:要挺直腰,到地頭往左轉彎;他親自扶犁。洪曙第一次扛起那根粗長的木梁,赤裸的腳板第一次甲在生硬的田地上。他開始沒有想到:很吃力,羅鍋老頭拉幫套很出勁,他隻消挺住腰杆走就行了。可是走了幾個來回,他就不行了,汗珠叭叭地落在土裏,他想挺起胸膛,然而然象麵條似的,輩往下塌,多沉重啊!他隻有十六歲,盡管長得高,卻瘦弱得象一根豆芽。他的腿顫抖起來,搖搖晃晃地象是要倒。他頭暈目臧分不清方向,到地頭應該向左轉,可是老往右轉。轉錯了,一家夥就和羅鍋老漢撞個滿懷,撞得老頭陀螺似地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