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1 / 3)

我們家鄉有一首歌謠。歌謠開頭這樣唱:“南寨北寨,一條河兒隔開。東果西果,河水送著上台……”,南北寨、東西果、上台都是村名。歌謠往後怎麼唱的,我都忘了。但記得圍繞一條河,把家鄉的村村落落都唱進去了。每當我想起這首歌謠,眼前就出現那條秀美、清澈的河,出現長滿柳樹青草的、坑坑窪窪的河灘,出現河兩沿掩映在綠蔭裏,顯露於山坳間的小小的村莊……歌謠的詞忘了,但節奏還在,一拍一拍的,在我心中蕩漾。於是,一種濃濃的,帶著醉人惆悵的思念之情,便隨著歌謠的節奏,一陣一陣地湧起來!

教我這首歌謠的,是一個放牛的老頭兒,他本名叫曹恩正,解放前說書要飯,在我們家鄉二帶頗有點名氣。就為這,他被劃為牛鬼蛇神。他挨鬥時講笑話,叫人把門牙打落了。他住在河灘一座小屋子裏,終日與牛廝昆。取這幾層意思,人們叫他曹牛鬼。

聽說曹牛鬼這個人,正是我學寫作學得很苦的時候。我曾到公社中學拜慕旭為師,但沒學多久,就被學校領導趕走了。於是我又回到我的小屋,艱難地寫著,寫著……我聽老人說起他,神乎其神,說他說書有勾魂術。還舉例說,上台村有個老娘們,做飯做了一半,聽見曹牛鬼說書,扔下燒火棍就跑上街,結果忘了灶裏的火,把房子都燒了。我很奇怪,曹牛鬼講故事,怎麼有那麼大的魅力呢?於是,我又起了訪師的念頭,把門一鎖,順著大河沿找曹牛鬼去了。

我在河邊的一片柳林裏找到了他。這裏的柳樹叫平柳,沒有長長的柳絲,樹葉呈橢圓形,樹形彎曲盤路,千姿百態。曹牛鬼就坐在一裸古樸怪絕的老柳樹下,看上去象是這棵樹的精靈。他是一個幹瘦的小老頭,見人就笑,露出幾顆殘缺的牙齒來。我見麵就叫他老師,這使他很高興。他鬼頭鬼腦朝四下張望一陣,便盤腿正坐,背靠老皮斑駁的柳樹幹,道:“先說一段聽聽吧!”

他要我說書,我就從書包裏拿出自己的作品——長篇小說《河畔風雲》,高聲朗讀起來。他半閉著眼睛,圓溜溜的小腦袋隨著我抑揚頓挫的聲調,朝前一點一點。到底是自己的作品,越讀越有感情。正當我最賣力時,曹牛鬼卻豎起趕牛鞭,叫道:“得得,別念了!”

“怎麼了?”我驚愕地間道。

“你去說書,準得餓死!沒有扣,沒有包袱,誰聽?說得也不好,直著嗓子喊,驢叫似的”

曹牛鬼一席話,把我噎得夠嗆。他自己倒趁勢說開了故事:從前有個說書的,說得太糟糕,一開場人就跑散了。他的自尊心大受損害,說書時便帶上一把菜刀。等到人又跑了,他抓住一個:跑得慢的,高高舉起菜刀“好漢饒命,我給你錢!”“不要錢,聽我說書。叫聲好,我放了你;不叫好,看刀!”他把菜刀按在人家的脖子上,自己說開了大書。沒說上幾句,那聽者把脖子伸得老長,大叫:“啊呀呀,快殺了我吧,我遭不了這份罪啦!”

曹牛鬼擠眉弄眼,探頭伸頸,把說書的與聽書的扮演得維妙維肖。我一邊聽一邊笑,笑得肚子疼。最後,曹牛鬼一本正經地點了卓我的鼻子,道:“你就和那個說書的夥計差不多。”

“那怎麼辦?”我問。

“跟我學放牛吧!”

放牛?這分明是嘲笑哩!我氣鼓鼓地要走。一走幾步,回頭看看,那小老頭還盤腿正坐在老柳樹下,手裏搖著趕牛鞭,鞭梢一圈一圈地纏到鞭杆上……我忽然感到小老頭在施魔法,把我往他身邊吸。我堅持不住了,又跑回他身邊,叫道,“好睞,我就跟你學放牛!”

曹牛鬼眨眨眼睛,手腕一晃,又把牛鞭往反方向搖。於是,鞭梢一圈一圈地從鞭杆上鬆開了。

我和曹牛鬼放牛。

每天清晨,我們把牛趕到河灘上,牛吃草,我們聊天。河水在流,不時撞到突出在水麵上的圓石,跳起朵朵小花。河兩畔飄蕩著白霧,霧貼著地麵,仿佛是從坑坑窪窪的河灘草叢裏升騰起來的。霧裏帶著一股濃鬱的、發酵的青草味兒,老牛、小牛便衝著那味兒尋去,隱在霧裏吃草。太陽升起來了,燦爛的霞光把霧越壓越低,牛很難藏住身了。時而,霧裏昂起一個牛頭,衝著東方長叫一聲:“哞——”;時而,霧裏閃出一個牛腚,牛尾巴悠悠地一甩……我被河灘的黎明陶醉了,眼前的景色那麼深、那麼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多麼想把它寫下來啊!可是,我猶豫了:這太美了,太美了!人不可能把它寫在紙上……

中午,日頭毒了。曹牛鬼把牛趕進柳林子裏,他在那棵怪柳下坐好,對我說,他要說書給牛聽。“牛不懂人話。但我有辦法叫它們懂。”他隨手扯了一根柳枝,削削擰擰,眨眼做成一個柳哨。放在嘴裏嗚地吹出一聲響來,牛都立即扭過頭,注意地望著他。

“看見了吧?”曹牛鬼得意地衝我擠擠眼睛,那神情象個孩子!“你是不懂的。”

我不服氣:“誰說我不懂?”

“那你聽,我說了什麼?”曹牛鬼含著柳哨,咿咿呀呀地吹起來。我豎起耳朵,仔細聽,那聲音確是象人話,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懂嗎?”曹牛鬼問。

我搖搖頭。

他開心地笑起來!“我說,夥計呀,你還戴著驢捂眼呢?連牛也不如,牛都能聽懂!”

我看看牛群,牛咧著方闊嘴,似乎在笑我。我狼狽地扶扶鏡。整個中午,柳林裏回蕩著柳哨聲。曹牛鬼一會兒說書,一會兒唱戲,還念出一段段歌謠來。“南寨北寨,一條河兒隔開……”

那首歌謠,就是他用柳哨吹給我聽的。在此之前,我老記不住大河兩岸的村名。現在,那咿咿呀呀的柳哨聲,那明快的節奏感,把家鄉的村村落落刻在我的腦子裏,你一聽,就會想到童年,想到你光著屁股滿街跑的時代……我被這種情感打動了,跑過去摟住曹牛鬼的脖子,盡情地搖呀搖。曹牛鬼很得意,做著鬼臉,把柳哨吹得更加響亮。

哦,那時我多麼歡快啊!這種歡快的心情與美麗的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至今想起還會令我陶醉!

曹牛鬼並不總是歡樂的。夜裏,他變得膽小。我們住的小屋孤零零地座落在河邊。夜深人靜,總是聽見柳林子裏有什麼東西在響。曹牛鬼告訴我,這是夜叉在巡夜。我問他夜叉是什麼模樣?他緊張而又嚴肅地說:“很黑,很大,很高。”他的神情象是親眼見過。他害怕夜叉,常常半夜裏坐起來,把耳朵貼在牆縫上,一聽就是許久許久。

有一次,我被從夢中搖醒,曹牛鬼顫抖的聲音在我耳畔低低地響:“你聽,你聽——”

柳林子裏,一隻貓頭鷹在叫。高一聲,低一聲,那長長的尾音在夜空中飄旋,很是瘮人。從窗欞格格間射進的月光,也變得慘白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