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2 / 3)

“有什麼了不起?貓頭鷹唄!”

曹牛鬼不好意思地嘿嘿兩聲,吞吞吐吐地道:“它那麼叫,我就睡不著。心裏慌呢!”

一種英雄氣概在我胸膛裏升騰起來。我掀開被子,跳下炕,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我趕它走!”

“小心碰見……夜叉!”

我出了屋門,向柳林走去。想到曹牛鬼正縮在炕角落裏瑟瑟發抖,我又好笑,又自豪。貓頭鷹是找不到了,它看見我步入柳林,哪裏還敢叫?我似乎是為了顯示勇氣,執拗地在柳林子裏走。月光朦朦朧朧,給地上的一切抹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於是,大自然的美更加含蓄,更加神奇。黑魑魅的柳樹好象都變成了人,有的站得筆直,有的扭著腰,有的仿佛在賣俏——把頭那麼一偏。我看不見大河,但是河水在流動,嘩啦啦,嘩啦啦,這聲音一直在耳邊響。一,我忽然想到,假如沒有流水聲,柳林的夜,一定非常可怕。

大河在歌唱,唱一支生命的歌,在歌聲中,柳樹都活了,變得象人,變得美了……

我走回小屋子。我心中凝結著柳林子給我的感受:一片幽遠、凝重的藍色,一支跳躍的旋律在藍色中穿行。我很想點亮燈,把它寫下來。可是曹牛鬼幹擾我了:“趕走了嗎?”

“趕走了。”

曹牛鬼敬佩地摸摸我的背,說:“你陽氣足,鬼神不敢近!”

我躺下了,心裏很滿足。

正當我要重入夢鄉時,曹牛鬼又說話了。他用一種悲愴的聲調說:“一個人,真孤單啊!”

這種聲調很有感染力,我的心湧起一陣陣的酸楚。我想問他:你為什麼會這樣呢?你的老伴呢?你的孩子呢?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問,隻是感到心酸。我就在這種心境中沉沉睡去。朦朧中,我仿佛聽見曹牛鬼在歎息,又感到他似乎抱住我,輕輕地搖晃著,反反複複地說:“你別走,你別走……”

一個人很難說清他的一生。但他有時候會進出一句話來,這句話往往能概括他一生的悲劇。

白天,曹牛鬼又神情煥發,我在他麵前又不怎麼顯眼了。他老是揶揄我,尋我開心。我的書本知識在他眼裏一文不值。他經常以自己不識字為自豪。我急了,抬出大人物來了:“托爾斯泰知道嗎?莎士比亞知道嗎?”可他對這些文學泰鬥毫無敬意,少不了諷刺挖苦一番。我也看透了他那套把戲,“飛鏢黃三泰”,“五鼠鬧東京”,搗鼓來搗鼓去老是這一套。有時候,我想到我居然會拜他做文學老師,自己也覺得好笑。

可是,有幾件小事使我重又敬佩曹牛鬼了。他叫我明白:在更深更高的藝術領域裏,他可以當之無愧地做我的老師。

有一天,村裏跑來一個小會計,挺著瘦小的胸脯,眼睛瞪著天,來檢查牛群,教訓曹牛鬼。他是代治安主任跑腿的,可架子比治安主任更大。曹牛鬼唯唯諾諾地躬奉這位小欽差。人一走,他卻大聲罵道:“呸,羊圈裏蹦出一頭驢——顯出你那大個來啦?”

我一聽,覺得這句歇後語很妙,就掏出小本,把它記錄下來。曹牛鬼發現了,詫異地說道:“這玩意兒你也要嗎?來來來,我送你一大車!”

他舔舔殘缺的牙齒,張口來了一大串:“光著腚推磨——轉圈兒丟人;山草驢下螞蚱——一輩不如一輩;家雀跟著蝙蝠飛——瞎熬眼……”

我寫著,記著,累出一頭大汗。

曹牛鬼眨眨眼,一揮手道:“這麼著太亂,還是按套套來吧!先說黑瞎子,再說豬八戒……黑瞎子掰苞米——撈多少丟多少;黑瞎子睡涼炕——依著身板壯……”

我沒法寫了。曹牛鬼的歇後語太多了。我終於明白了:要是把這些歇後語全記下來,那就什麼也不用幹了。

曹牛鬼把黑夾襖掖緊,挾著牛鞭杆,原地走了兩個圈,然後頗為得意地訓我道:“小老弟,你往本兒上記,頂事嗎?話從心裏出,你心裏沒有話,去翻那本本,說出來能接茬嗎?照我說,你快把這本本扔到河裏去吧!”

曹牛鬼這番話深深地刺中了我,我忽然覺得一本正經地記錄人家的語言,實在愚蠢。我真地把本子扔進了河裏。河水將它卷走了。

給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和曹牛鬼在南山放牛的那個傍晚。我們坐在一片巨大的青石岸上,看牛在山窪裏吃草。夕陽斜射,北麵連綿的青峰,泛出淡淡的紫色。山腳下一個挨一個的村莊,變得那麼小;從煙筒裏升起的縷縷炊煙,散開來,織成一片薄紗似的雰,將村莊輕輕地遮掩起來……我們入迷地望著南山,誰也不說話。

“你相信地氣嗎?”曹牛鬼忽然問我。

我知道,他說的地氣就是風水。我搖搖頭。

“嘿嘿。”他笑了,笑得很神秘,仿佛掌握了我永遠不能理解的秘密,“嘿嘿,你是不懂!我告訴你,地氣很有講究,由不得你信不信。你看,曹家寨後麵那座山,象什麼?”

我朝他旱煙杆指的那座山看——這山,中間拔起一座孤峰,兩翼平平地展開。山梁延伸一二裏光景,又與其他隆起的山峰連接起來。我左看右看,看不出有什麼特點,便茫然地搖頭。

“這是一頂烏紗帽。孤峰是帽筒,兩邊的山梁是帽翅,正正地扣在曹家寨頭上!”他伏在我耳旁說,“老輩子人都說,憑這山,俺老曹家該出一鬥豆子那麼多的大官!”

我聽了覺得好笑,便問:“到底出了幾個呢?”

曹牛鬼泄氣地搖搖頭,道:“論大官,一個也沒出。”

“這不,地氣也不靈吧?”

“敢說地氣不靈?”曹牛鬼又把早煙杆伸出來,“你再看,這條道象什麼?”

一條小道從那座孤峰頂上垂直地掛下來。到了半山腰,小道分成兩股,平行通往曹家寨。遠遠看去,黃色的土道印在褐色的山上,顯得分外清晰——它象一把叉子!

“對,象叉鱉的叉子,直叉俺曹家寨!你說是不是地氣顯靈?那一鬥豆子大官,都叫叉子叉住啦,起不來啦!”曹牛鬼臉紅脖子粗地嚷道。

真絕!我越看,越覺得那烏紗帽和叉子真象,不由得感歎起來:虧得曹牛鬼天天放牛,看了多少遍山?看了多少遍水?他把什麼都看透了,看活了!

“你看北寨後麵那座山,象什麼?”曹牛鬼又指著西邊一座山問我。

我的想象力活躍起來,腦海裏浮現出許多美麗的幻想。瞧那座山嗬,東邊挺立著一座懸崖,看上去象鳥嘴、鳥脖子多西邊是片平緩的山梁,山梁中間延伸出一個小山坡,好象一隻翅膀從鳥背上垂下來多再往西,整座山逐漸地低下去,低下去,最後消失在一片平原上一——那不正是一隻鳥拖著長長的尾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