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象隻鳳凰!”我高聲叫道。
“對嘍,這山就叫鳳凰崖。據說,有一隻鳳凰落在北寨,隻要鳳凰一飛,北寨就出一個皇上娘娘。可是,鳳凰看看北寨太窮了,姑娘們連衣裳也穿不上。她不忍心飛走,就呆在那兒,等北寨富。等了多少年啊,北寨的日子過好了,她自已卻化成一座山。北寨到底沒出娘娘,可是北寨盡出好姑娘,長得俊哨,心眼兒最善——都象那隻鳳凰啊!三鄰五村的小夥子,都愛到北寨找媳婦。”
我聽得入了迷。好象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動我心中的琴弦。北寨的好姑娘,鳳凰的化身,我想著她們的美麗,她們的勤勞,她們的善良……再看看那座山吧,多麼端莊,多麼秀麗,晚霞披掛在它的身上,反射出金燦燦的光來。那座懸崖高高地挺起,向著東方,好象鳳凰在祈求太陽早早升起,將溫暖的陽光撒在窮困的北寨,撒在我故鄉的貧瘠的大地上……
曹牛鬼慢悠悠地講著,講完鳳凰崖講曷石山,講完馬石山講繡雲坡……那一座座千姿百態的青山喲,原來都有美麗動人的傳說。
我看啊看啊,整顆心都沉浸在籠罩暮色的山水中。曹牛鬼是高明的,他使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內在美!
老牛“哞哞”地長鳴,我們趕著牛群下山。夕陽已沉落到大地中去,群山變得蒼蒼莽莽了。夜幕似乎象濃重的霧,從地下逐漸升騰起來,淹沒了村莊、山嵐,淹沒了西天的晚霞……曹牛鬼問我想不想騎牛,於是,我爬到一頭長著大彎角的牛的脊背上去了。老牛蹣跚著,鐸過了河,翻過了堤,走過了墨綠色的莊稼地。我撫摸著彎彎的牛角,隻覺得眼前一片迷迷蒙蒙……
我感謝曹牛鬼。他使我看到了真正的藝術才能——一種滲透在性格裏的、天然凝成的藝術才能!有了它,你就能詩化生活。
四
我還是沒有放棄寫小說的癡想。白天放牛,夜裏就坐在小油燈旁,苦苦地寫那些沒人要看的故事。曹牛鬼開始老嘲笑我。日子久了,他似乎被我的癡迷勁感動了。深夜,他再不去聽柳林裏的聲音,雙手抱住膝蓋,呆呆地看著我,看著小油燈……
一天,曹牛鬼忽然在我身後說起話來:“我想起一個人,你拜他做老師,準能出息。”
我問:“誰?”
“那可是貴人!過去,他當過縣裏的宣傳部長哩!這人有學問,在早念過老私塾,還上過大學。他是個地下黨,拉起隊伍打過仗——能文能武。前些年,縣文化館組織俺去學習,他給講過課。人家講話,釘是釘,鉚是鉚,俺聽了心裏清亮,都服他哩!”
“現在呢?”
“也倒運了,烏紗帽讓人摘了,在馬石山林場勞動改造呢!”
曹牛鬼說完,抽開了旱煙。我也低下頭,寫我的小說。可是他說的那個部長,老在我心裏活動。我想:部長真能教我寫小說多好哇!可我又舍不得曹牛鬼;再說,他肯讓我離開他嗎?
曹牛鬼把煙鍋在炕沿上敲得啪啪響,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
他大聲說:“走,你去找他!你跟我學不到正兒八經的東西,年輕輕的,別在這柳林河灘誤了大事。”
我驚訝地回頭瞅他,隻見他的小眼睛裏閃著堅毅、懇切的光
亮。我知道,是離開曹牛鬼,離開柳林河灘的時候了——生活在前進,人在發展,“我不能夠永遠停在一個地方。我沒再說什麼,繼續寫小說。
深夜,清冷的月光把一片樹影投進窗口,斑斑駁駁地撒在炕上。我和曹牛鬼都睡不著,可誰也不說話。柳林子裏不時傳來哢吧哢吧的聲音,不知是枯枝斷裂,還是真的有人在走路。我想起我走後,曹牛鬼將一個人呆在這裏,心裏不覺酸楚起來……
“你不能養條狗嗎?”我問。
“養狗幹麼?”
“和你做伴。”
“狗吃糧食。”曹牛鬼歎息了一聲。
我默默地望著炕席上的樹影,不再吱聲。
曹牛鬼坐起來,裝上一鍋早煙,於是,我耳畔響起啦啦啦啦的聲音。他咳嗽兩聲,忽然變得興奮了,用發尖的聲調說:“年輕時,可風流了。交往了好些個大閨女。我這人沒長性,交一個,扔一個。我老想日子還長,誰知明天是啥樣子?東縣有一個叫四嫚的閨女,追我追出一百多裏路,我那時真狠心,一邊說書一邊往西跑,就不肯和她待在那窮地方……她現在也有五十多歲了,不知最後嫁給了誰。”曹牛鬼作頓了一會兒,抽了兩口煙,又道,“人都有報應,現在我活該還還風流帳啦!”
我暗暗地讚同他的結論。
曹牛鬼碰了煙鍋,吐了口唾沫。他提高嗓門,頗有幾分自豪地說:“人生在世,誰沒毛病?我現在還是這樣,老想著明天。
老支書抗不了折騰,跳井死了,我就不走那條路,心裏老對自己說:熬過這陣子,興許強些……夜裏我一個人睡在這小屋裏,有時夢到太陽,很暖和的太陽!”
曹牛鬼欣然躺下,問了一聲暑“明天走?”便睡過去了。
黑暗的炕角落裏,傳來噗噗的吹氣聲。我望見窗外的天空名有一顆挺亮的星星,那麼遙遠——它使我想到人生。在生命的旅程中,總有漫長的黑夜。每個人都有度過黑夜的方式,但關健是要度過去。曹牛鬼夢中的太陽,不正是生命力的熾熱的火嗎?
我沉沉地睡過去,夢見曹牛鬼在陽光下吹柳哨。他搖晃著上身,吹得悠揚,吹得生動。他在吹一首歌謠,一拍一拍的節奏,在我心中回蕩。和著這節奏,我眼前出現了永不停歇的大河,出見了千姿百態的青山,出現了小小的迷人的村莊……
五
天亮了。
我幫曹牛鬼把牛趕到河灘上。安睡了一夜的牛,蓄足了精力,驀地來到河灘撒開了歡,有的跑兩步衝天長鳴,有的犄角頂犄角地鬥起架來。河灘上頓時洋溢起勃勃的生氣。
曹牛鬼又神氣活現的了。他坐在那棵古怪的老柳樹下,朝四
下張望。我向他告別。他把趕牛鞭豎起來搖,鞭梢又一圈一圈地往鞭杆上纏繞著……這一切,和我來時多麼相象啊!
我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去看看他。曹牛鬼不知何時站立起來,他拄著牛鞭,削瘦的身軀向前傾斜多見我回頭,他露出幾顆殘缺的牙齒,衝我微笑……
我離開了柳樹林,再也沒有回去。但我永遠忘不了曹牛鬼,忘不了這群牛。有時,柳林的清晨和深夜,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有意無意地模仿我的老師,總是懷著希望去度過我人生道路上的黑夜多,還有,我總是力圖把我周圍的生活變得象詩一樣——不管它本身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