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1 / 3)

在農村,還有一個怪人,也是我時時想起的。他叫泥祿,曾和我割了一夏天驢草。他給過我許多教訓。後來,我一看見活物,比如螞蟻、蜜蜂、蜻蜓之類的,就會記起他來。

那時,我的眼鏡給我帶來不少麻煩。村人隨意摘去,盡情玩耍,在鏡片上留下一些油膩膩的手印,累我擦而再擦。他們把拳頭在我眼前一晃,威脅說:“要打架,一拳先砸碎你的玻璃窗!”我心中不服,卻亦不敢試試。

泥祿稍文明些。他隻是劃拉一堆幹草,拿我眼鏡對準草堆,使陽光透過鏡片,企圖燃起熊熊烈火。我戴近視鏡,鏡片並不聚光,試驗自然失敗。他不免悻悻然。

“你的眼睛是叫電燈烤壞的。”他沉思道,“電燈烤眼,城市人的眼都有毛病。”

泥祿這人總愛思考,萬事萬物都要找到一個原理。他的腦細胞格外活躍,遠非一般莊稼人所能比。他的思考似乎很笨拙,卻是形而上的。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對他的思想體係逐步理解,終於確認,他是我所認識的第一位哲人。

那時,我們一人要交二百斤青草喂驢,才能掙得一天的工分。我根本不行,鐮刀老砍手,足其量一天能割百把斤。泥祿是好把式,運鐮如神,砍草如飛。看見我的狼狽相,他淡淡地說:“咱們打夥吧。”我不好意思,卻也不吭聲。這樣,我總算能掙個滿分。

我們經常上北嶺杠子割草。那地方青草繁茂,溪水清澉,鬆林鬱鬱蒼蒼。又有一小水庫,熱時跳入暢遊一陣,洗去草屑塵土,止住渾身刺癢,其樂無比。洗罷,我們坐在黑石板上,樹蔭遮掩,山風習習,神仙般的快活!這時,泥祿就要高談闊論,腦子裏泉水般地湧出許多光輝思想。

“城市人其實是很蠢的。”他說,“我在北京住過,住的地方隔火車站不遠。我天天去看自動扶梯,發現這玩藝兒是個大錯誤……”

他發現:旅客踏上扶梯的一刹,十個人總有七八個要晃一跟鬥,即令不摔倒,模樣也十分狼狽。為什麼要造這東西呢?花費的錢買糧食,夠多少人吃?而且關鍵在於:這麼幾步路怎麼就不能走走?懶到這地步,人將變成廢物!

“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城市人的腿就會變得這麼細,這麼細——”他豎起兩根食指,朝我搖搖。

如此理解問題,我實在難以辯駁。何況我要講的道理,他胸中早已了然;我一張口,他臉上就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使得我無顏把話講完。好在我有一件法寶,亮出來便能將他製服,一架袖珍式半導體收音機。

“你聰明,能造這個嗎?”

每當他接過收音機,總是那麼驚愕,那麼迷茫。他把長方形的小匣放在手中翻倒,聽見裏麵哇哇唱戲,便陷入沉思。“古怪,古怪,”他喃喃道,“外麵又沒有線,聲音怎麼傳進去?……要麼造時就把聲音藏進去了……”我不肯把電波原理告訴他,憋他一憋。他屢屢要將收音機拆開,我一把奪去。他便躺下,頭枕雙手,仰麵朝天,久久凝視無垠的蒼穹,冥想不已……

泥祿四十歲,仍是一條光棍。家中隻有瞎眼的老母,極貧窮。我常去約他割草,發現院子東角有個草垛很奇怪。那是鬆柴,不知堆放了多少年,早已黑爛。要是有人上去跳幾跳,頃刻便會化作朽末。為何不燒呢?問泥祿,泥祿總是神秘地笑笑,含糊道:“山上不是有草嗎?”

終於有一天,我解開了草垛之謎。那天,泥祿在屋裏聽瞎老媽吩咐抓鹹鹽、打燈油、買火柴,我站在院中等。忽然,東牆角傳來細微的響動。我回頭一看,隻見一隻黃鼠狼蹲在草垛上。好家夥!那一身皮毛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純黃,脊背一道黑杠,有貓一般大。這是何等珍貴的皮毛啊,送到采購站定能賣個好價錢!我悄悄撿起一塊石頭,趁那東西眯眼曬太陽,猛擲過去……

哪裏打得中?黃鼠狼輕輕一躍,消失在屋脊後麵。泥祿聞聲跑來,大聲責問:“幹什麼?幹什麼?”

“一隻黃鼠狼……!快,快,去打死它!”我急急地說。

“黃鼠狼就要打死嗎?你憑什麼?”

“黃鼠狼還不打?”,我驚訝地瞪大眼睛,“黃鼠狼偷雞!”

泥祿漲紅了臉嚷:“我告訴你,俺家和黃鼠狼處了二十多年鄰居,它從沒偷過我家的雞!這草垛裏有它的窩,俺才不舍得燒。”

我望望黑朽的鬆柴,望望悠閑的母雞,瞠目結舌。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泥祿不僅是怪物,而且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和黃鼠狼處鄰居有什麼好處?賠一垛鬆柴給它做窩有什麼好處?

泥祿對我說,黃鼠狼通人性,比有些人強得多。他媽曾講起件事情:很久以前,她眼還沒瞎,黃鼠狼剛剛在草垛裏安下窩,發生了一場誤會。有一天,她發現一隻小雞死了,脖子上有牙印,分明是黃鼠狼咬死的。她提著小雞在草垛前罵:“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俺給你草垛做窩,你怎麼咬死俺的小雞?好意思的!呐,你吃了吧,你吃了吧!”泥祿媽氣得把小雞扔在草垛旁,回屋睡覺去了。第二天早晨,她上院子喂豬,發現小雞仍躺在草堆旁,與小雞並排著,還有一具小黃鼠狼的屍體,脖子上也有牙印。泥祿媽頓時哭起來:“啊呀呀,你怎麼這樣狠心?孩子還小,不懂事打幾下就是了,你怎麼把它咬死啦……”她把小雞和小黃鼠狼一起埋在梧桐樹下。這棵樹,長得特別快,特別粗壯。

“你們看見黃鼠狼就打,它怎麼不咬你們的雞呢?”泥祿沉思道。

這天,泥祿腰間別著一隻葫蘆。上了北嶺杠子,他不歇息,不洗澡,太陽還有幾竿子高,就割夠了驢草。他拍拍葫蘆道“我媽還要叫我買鹹鹽洋火,你等著,我去找幾個錢來。”

找錢?上哪找?我懷著好奇心,悄悄跟在他後麵。泥祿走進一條亂石溝,揀陰濕地方,一塊一塊翻石板。我喝一聲:“是偷人家藏著的錢吧?”他指指石板道:“你過來看。”我翻過幾堆山石,上前一看多驚得倒抽一口氣:“喔!”

石板上趴著一隻大肚子母蠍,灰褐色,尾巴帶毒針,向上勾勾著。泥祿伸出手,一捏,正捏在毒針根部!蠍子細足亂蹬,毒針在他指縫裏上下翹動,卻蜇不到他。他朝我嘿嘿一笑,把蠍子塞進葫蘆裏。

傍晚,我們交了青草,到供銷社去賣蠍子。泥祿的葫蘆成了寶葫蘆,那麼幾個毒蟲競賣得兩塊多錢。他買了需要的東西往家走,我跟在後麵象一條撒歡的小狗。

“啊呀泥祿哥!咱還割驢草幹嗎?一個工分才值兩毛來錢,你抓一小會蠍子就掙兩塊多。抓蠍子!抓蠍子!咱哥倆發個大財……

“發財幹嗎?”泥祿板著臉說,“夠用就行。蠍子在溝裏也死不了,什麼時候用錢去抓兩個。這就好比銀行,幹嗎非要把錢裝在腰裏?”

“你這人才怪哩。割驢草多累?輕輕快快地抓蠍子,又來錢又省力,你幹嗎非要割驢草?”

“人是活物,蠍子也是活物,同是土裏生出來的,憑什麼你靠抓蠍子過活?你生著雙手,本該割驢草。沒法過日子了,抓幾隻蠍子補貼補貼。過份不行,過份就是貪,違背天理。那樣,人還不如蠍子。”

我不聽他那套理論。我上合作醫療室借了一把鑷子,一隻酒精瓶,第二天上山偷偷帶著。割草時,趁泥祿不注意,我扔下鐮刀就跑。跑到昨日那條亂石溝,急急地翻動石板。奇怪,蠍子好象知道我的心思,全躲起來了。傍晌,我才發現一隻蠍子。我慌裏慌張的伸出鑷子,卻怎麼也不能將它鑷起。蠍子往石縫裏鑽,我急眼的學泥祿樣子用手一捏——“啊呀!”我慘叫一聲,隻覺得拇指一陣劇痛,痛得眼睛發黑。

泥祿在我身後道:“給你點教訓——蠍子最毒,一會兒工夫你的指頭就會變成一根胡蘿卜。”

我疼得亂麻亂跳,被蜇的右手直甩直甩。最後,我一路呼號著奔回村莊,一頭跌進合作醫療室。赤腳醫生給我抹酒精,抹碘酒,甚至擦紅藥水,可是疼痛一點兒也沒減輕。果然如泥祿所說,我的拇指成了胡蘿卜,隻是顏色烏紫烏紫。

泥祿也跟來了。他倚在門框上,臉上掛著一絲嘲笑。他問“好了吧”

我罵:好你媽的蛋!”

泥祿笑道:“指這些洋藥,怎麼治得住蠍子的毒?還是跟我走吧!”

赤腳醫生滿臉彤紅,看來確實使盡了渾身解數。我隻好抱著拇指跟他走。他領我穿街走巷,鑽進一條陰暗的夾道。他伸手一指,喊:“看,醫生在那兒!”

我抬頭一看,隻見屋簷下掛著一張蚊帳似的蜘蛛網。網中有一隻蜘蛛,奇大,靜靜地伏著,仿佛專門在此恭候。泥祿輕輕一躍,將蜘蛛捏在手裏,又掰開我可伶的拇指,找著難以覺察的傷口,把黑色的大肚蜘蛛放上,按著老頭迫它吮吸。我害怕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疼痛大減,變作一種麻酥酥的癢。我睜開眼,剛要誇獎這醫生極靈,卻發現蜘蛛已經死了。

“怎麼了?”

“它吸了你的毒,又將毒吐在你指頭裏,以毒攻毒。你好了,它死了。”

泥祿神情憂鬱,將死蜘蛛放在牆根下。我不禁想:為救我,又壞了一條性命。泥祿抱起兩條胳膊,腿作稍息狀,仰臉望著屋簷間一線天空,陷入沉思。我在這陰濕的夾道裏等他思考,處境頗為尷尬。但是,就在此時,就在此地,泥祿發表了他偉大的理論。

“世界是一個圓環。”他用手指向空中到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你看:你抓蠍子,蠍子蜇你,蜘蛛救你——一物治一物,一物解一物正好一個圈。土生草,羊吃草,人殺羊,人肥土——又轉了一個圈。天下雨,雨變水,水化氣,氣成雨——還是轉一圈,倒過來也能轉;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轉過來轉過去,都脫不了一個圓環!”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懂這個道理,萬事通曉。人生在世,跟著圓環轉就是了。不老實,就生邪。人心有邪是藏不住的。我問你,你在城裏於沒幹壞事?”

他猝然調轉矛頭指向我,使得我驚慌失措!“沒有!沒有!誰幹壞事啦?”

“那麼,心裏想沒想幹壞事?”

“沒有,沒有……”

我嘴上否認,心中不由想起批鬥老校長時,我曾在背後偷偷踢了他一腳……

“你不說實話。好吧,我再問你,那天你在我家打黃鼠狼,到底為什麼?是為它偷雞嗎?”

“是……是偷雞!”

“不對吧——”他狡黠地眯起眼睛,瞅得我麵孔赤紅,“你是看好那張皮了吧?”

我恨不得找個夾縫鑽進去。

“別賴了,你逃不出我的圓環。對你實說吧,那次我講你的眼睛叫電燈烤懷了,隻說到一層。還有一層,我沒好意思點破:心不明,則眼不亮!你們城市人,心上都蒙著一層灰。”

我極狼狽,卻無力辯駁。

“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得準,叫你們到農村來改造。年輕改造還來得及。你把眼鏡給我,我有法治好你的眼。怎麼?不肯?別遮啊捂的,那兩塊玻璃片片沒用!”

“不,沒有眼鏡我一步也走不動!八百度近視眼呀……”

由於我力保,眼鏡總算沒被他摘走。但是,幾天以後我在水庫遊泳,卻不幸把眼鏡沉在水底。連我都疑心這是天意。我一遍遍潛水打撈,總也找不到。我急得快哭了,泥祿卻坐在水庫壩上,大拇腳趾頭一翹一翹,笑眯眯地道:“這下你好找我治眼了!”

“你知道這眼鏡多貴?二十多塊錢買的!”

我這一喊,他不笑了。泥祿是反對浪費的。他猶豫一陣,終於跳下水,幫我摸眼鏡。他仿佛對世上一切東西都了如指掌,紮了幾個猛子,便攀著眼鏡浮出水麵。

我叫:“給我!給我!”

他不吱聲,遊到水淑穿上衣褲,徑直走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他,一路上好話說盡,就差沒有下跪。他說:“我揀的東西,就是我的。”我跟他到家,糾纏不休。他拿出一把生鏽的大鎖,套在眼鏡梁上,“哢嗒”一鎖,遞給我,道:“拿去吧,秋天我再開鎖。”

我想把鎖退下來,可是兩邊鏡片擋著,怎麼也退不下。我勉強戴上眼鏡,然而鎖墜得眼鏡直往下滑;稍一動彈,鼻子又遭鎖打,弄得我狼狽不堪。我哭喪著臉,把眼鏡還給他……

“得,啥時候你高興開鎖,啥時候再把眼鏡給我。”

從此我摸摸索索走路,成了半瞎子。世界在我眼裏模模糊糊,我的腦子也被那個圓環攪得混混沌沌。泥祿見我“進步”,十分高興。他開始教我練功。

每天清晨,他攙著我的手,將我領到一塊突出的巨石上,讓我盤腿坐定。先閉目養神,然後用雙掌在臉上抹兩把,深呼吸,凝神靜氣,再慢慢睜開眼睛,看山穀裏的景色。

“你揀綠處看。哪兒樹多草深,就往哪兒看。我先割草去。看到太陽從溝頭那個小山包後麵出來,你就找我去。”

泥祿走了,。我依他的教導,專心往山溝裏眺望。這時,雰還沒有散盡,我仿佛坐上雲端。鳥兒歡叫,我辨不清都有哪些鳥,但山凹那邊一隻布穀鳥唚我卻聽得出來客“布穀一一布穀——”一聲聲清脆婉轉,在山間幽幽回蕩。空氣被洗過,深深吸一口五髒六腑也被洗過。那麼清新,那麼涼爽,一顆心舒服得顫動不已。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早晨!

長長的山穀仲向東方。溝頭那座小山包飛出朝霞,山穀明亮起來。我極目遠眺,看不清樹葉、草叢。在我眼裏,盡是一灘灘綠色,朦朧、模糊,仿佛稠稠的汁液在流動。溝底的泉水叮叮咚咚,好象在我心上淌過。白霧狀如團團棉紗,把我的心細細擦洗。我覺得,心透明了。忽然,太陽跳出來,山穀裏的顏色頓時強烈了!大塊大塊的綠仿佛獲得生命,旋轉著,跳躍著,變幻成金綠、黃綠、鑲紅綠、鑲紫綠……一齊撲進我眼簾!我暈眩了;

我驚訝、喜悅地叫出聲音,“噢——噢——”青山中回蕩著我的聲音,那麼陌生,那麼熟悉。我仿佛對著一麵鏡子,確確實實地看到了自己的存在。“噢——噢——”我歡呼著,大自然生動地展示出它瑰麗的生命……

以後的日子裏,治眼成為我最大的享受。也許我習慣了模糊的世界。也許我的視力果然有進步,我居然不想問泥祿討還我的眼鏡。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上調通知書,即將離開這小山村,泥祿才將眼鏡還我。

泥祿開鎖開了很久,鎖仿佛鏽死了。他皺著眉頭,喃喃地。說:“你要走了,又要回城市去……完了,這回你的眼沒救!”哢嗒一聲,鎖開開了,他把眼鏡遞給我。

為了怕他失望,我把眼鏡裝在書包裏。今後,戴眼鏡的日子還很長很長。我心裏真有些難受,人為什麼總要分離呢?我看看泥祿,他叉開兩隻帶泥的赤腳,雙臂抱在懷裏,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泥祿哥,我想送你一樣東西做紀念。你要什麼?”

他掃了我一眼,目光很機警:“真心嗎?不是說嘴?那好,你把小戲匣子給我!”

我早料到他要這個,便慷慨地把袖珍式半導體收音機送給他。盡管我知道,他遲早會把收音機拆散。他笑了,粗大的手掌握住那長方形的小匣。接著,他低下頭,入迷地研究起來。我走了,他也不知道。

當我登上北嶺杠子,最後一次看見山凹裏的小村,我不禁哽咽了。

到現在,已經距離割驢草那個夏天很遠很遠。因為從事文字工作,我的眼越來越近視。正如泥祿所料,這回是沒救了。我漸漸懂得了城市的煩人處。有時候,爬格子也爬得厭倦了。於是,我就摘下眼鏡,雙掌在臉上抹兩把,深呼吸,凝神靜氣……

我又看見了綠色。一灘灘凝固的綠。一團團跳躍的綠。溪水在我心上流淌,白霧將我的心細細摩擦。心活潑起來,綠色中便有了黃鼠狼、小雞、蠍子、蜘蛛……最後,一切歸於圓環。

我睜開眼睛,心頭一片惆悵……

聽山

他抱著一根烏亮的扁磨棍兒,不停地推呀推呀,隨著他有力的腳步和均勻的氣喘,那石磨便很有節奏地響了起來。

曬得酥焦的糧食粒兒,在磨眼裏“嘎巴嘎巴”地叫著,不多一會兒,幾經修補的磨台上便漸漸隆起一圈兒金色或銀色的小山。

日頭在天上轉圈兒,他在磨道裏轉圈兒。不知是日頭趕他,還是他趕日頭,反正趕著趕著:天晌了——推完玉米了多天黑了——推完小麥了多他老了——日子流逝了……

就這樣,從八九歲能幫著娘推磨算起,他至少走了兩萬多裏路。走這麼長的路啊,他並沒有走衛闖京,更沒有見過半點奇山秀水。整整半個世紀了,他走的路差不多全鋪在他家裏間的磨道上!

他是一個瞎子。

“爹,歇歇吧!”兒媳婦甜絲絲地叫道。

他抹把臉上的熱汗,悶聲答道,“別說啦。趁著我還能幹,省一個是一個……”,停了停,他又高聲補上一句,“我試著機器磨的麵還不如推的好吃呢!”

小孫子也跑進裏間,嚷道:“爺爺,你累了吧,讓我推推,讓我推推!”

“不用。”他故意挺挺身子,話語裏充滿了自信,“小孩身子骨嫩,推磨愛頭暈!我別的不如人,轉圈兒倒有功夫多我不缺耐性,有勁兒也使得上……”

娘兒倆出屋去了,舊門簾又擋住了這間安著石磨的黑屋。可是,他心裏不自在,他覺得兒子還在屋裏,靠牆根站著,默默地瞅他推磨。他感到這目光的冷峻。兒子在等——等他磨盡最後的耐心,等他用完最後的力氣——等著拆磨!你等吧!他挺起胸膛,穩穩地邁開步子向前走,兩隻手將烏亮的柞木磨棍兒握得很緊很緊……

“嗚——嗚,嗚——嗚……”石磨低沉地吟唱著。黑暗的裏間,隻有登高老漢一個人在推磨。被草棚擋著的窗戶,透進一點點光亮來。當登高老漢的臉轉向窗戶那麵時,這光亮便照見一種莊重、崇高的神情。看見這種神情,你便會覺得看見了人類的尊嚴!

屋子太暗了,但瞎子是不嫌暗的。

登高老漢愛聽山。

柳泊座落在山腳下,村前一片泊地,往南有一條水清灘闊的沙河,再往南又是連綿的群山。這種兩列山脈夾著一條狹長的平原的地形,膠東叫做“夼”。前後都是山,山不太高,屬典型的北方丘陵。山上長著馬尾鬆、柞樹、刺槐,都不甚高大。向陽坡大都築了梯田,亂石壘成齊嶄嶄的地堰,好似道道城牆。有些泥土肥沃的山坡,還種上了果樹,蘋果居多,矮矮的,粗枝厚葉鋪開好大一片,整個山坡就變得濃綠起來。這裏的山總有點人間煙火的味道。

瞎子老漢愛夜裏上山。推了一天磨,很累。吃過晚飯,他獨自出門去。他隻帶一根長煙袋,連探路的棍子也不用。不知為什麼,他討厭瞎子拿著棍子點點戳戳。一年四季,除了凍掉耳朵的臘月天外,他總是赤著腳。腳掌的老皮很厚,居然能把路上杏大的石頭踩出火星來。他不穿鞋的秘密人們都猜不到,直說他窮省,甚至埋怨他給兒女丟醜。豈知老登高的腳趾頭是他的“眼”,常走的路上的每塊石板、溝坎,都通過腳趾的觸覺傳到大腦,使他獲得走到某個角落的準確判斷。起初,兒媳不理解這個奧妙,硬逼著他穿上一雙早已做好的圓口布鞋挑水。老登高拗不過她的苦勸,兒媳的孝心打動了他,隻好穿上。結果,瞎子登高的雙腳失去了“眼”,走到井台上,隻多挪了半步,竟掉在井裏,虧得井台上洗菜的婦女多,齊打呼地伸下擔杖,把他拖了上來……他曾跌過無數次跤子,腳背和小腿杆上疤痕累累,但他終於不用棍子了,象所有的人一樣,把腰挺得很直。他走路很慢,習慣側著身子和腦袋,讓一隻耳朵朝前。長年的瞎子生活練出一副超人的聽覺。他聽風,根據時令特點能在迷途上很快地辨出方向。他能從嘈雜的聲音中篩選出熟人的語韻兒,老遠就能和人打招呼。他更能從寂靜空曠的山野裏聽到一般人聽不到的聲音,有時聽得津津有味,竟然忘了回家吃飯,忘了雨濕衣裳、雪滿兩肩。

他就這麼走著,慢慢地走著,每步都仿佛沉思著邁出,顯得過分地持重。黑暗裏,村裏人憑這走路的姿態就能認出他來,尊敬地招呼道,“是登高爺嗎“”他的胸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答應:“呣——”就象他邁出的腳步一樣。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山裏格外寂靜。大山變成濃墨般的黑影,沉沉地向你壓來。偶爾,你麵前忽然出現一棵大樹,好象一個巨人猛地站了起來,枝丫如張開的臂膀在空中抓撓著什麼。再走幾步,山道旁又有一塊山岩,詭譎地蹲伏著,好象是謀算著獵物的怪獸……黑暗別有一種魅力,它使山裏充滿了神秘。可是,你不禁要奇怪了,這麼黑的夜晚,怎麼什麼都看得清呢?你不覺往遙遠的天空望去,那是更深邃、更玄奧的黑暗,但在這無盡的黑暗裏,卻透出一種淡淡的模糊的光。你幾乎覺察不出這種光,隻有當茫茫的夜色襯托出巨人般的樹、怪獸般的石,隻有當濃墨般的群山在天幕上勾出一幅朦朧的剪影,你才感到光亮的存在。

老人說,這是天光,無論怎樣的黑夜,天總是有光的。於是有了這樣的山景。或許,天光正是山中的神秘所在。你在山路上慢慢地走,整個地溶梗在天光裏,默默地感受著那種神秘多你的心慚漸沉下去,沉得很深很深多你什麼都不想,卻又什麼都想,冥冥中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登高老漢來到一塊屋脊般的巨石上,坐好,裝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他心中總有那樣一幅黑夜的山景,因此也有了那樣一種心境。他默默地想心事。他有多少心事啊!生活對他來說總是那麼沉重,有時簡直沉重得沒道理:在別人看來幸福的事,他卻覺得不幸!他有他的想法,而且想得很深,你有什麼辦法呢?

現在他的心事是,兒子要拆磨!

這兩年光景好起來,家裏蓋起五間大瓦房。他們終於要搬出住了幾十年的老屋了。命運做出奇妙的安排;兒子在大隊磨房工作;爺兒倆都磨糧食,不過兒子使用的是機器,父親使用的是石磨。兒子承包了大隊的柴油機、粉麵機,還打算在老屋裏開個磨坊。石磨自然要拆除。這年頭總是老東西讓位。事情辦得成,他們家可能成為萬元戶。老登高知道這是好事,而且是勢在必行的好事,但卻無端地感到痛苦,甚至隱隱地感到一種壓力。他不去爭辯什麼,隻是固執地沉默著,推磨,推磨……家裏人也不說什麼耐心地等著,等著……

有一天,兒子突然發火了,把東西摔得乒乓響。媳婦問:“你怎麼了?”兒子悶悶地說:“怎麼了?你不長耳朵嗎?”登高老漢在裏間豎起耳朵,聽著。“街上人說咱不孝,掙了多少錢,還把爹當老驢使喚!”媳婦急忙跺跺腳,全家又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老驢?!

少家教的兒子!但豈止是兒子,現在的人都這樣想事情;推磨就必是“老驢”。誰去探索生活的意義呢?誰去想推磨對於登高老漢意味著什麼呢?一個老人,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並且眼瞎了,這是一種怎樣的不公平啊!

黑色的山,黑色的樹,黑色的石頭,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

他聽著。山裏總有響動:草叢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但不是狐狸走動,也不是山風吹過,好象是草自己弄出的聲響。太陽暴曬了一天,草葉兒軟了;夜裏,露水一打,草葉兒舒展起來,梗兒一挺,便象人的骨頭似的響了一下。露水不象雨水那樣打來,它是一片水汽,在樹梢、草葉旁繚繞著,然後輕輕沾在長滿毛的葉片上。這很象冬天在玻璃上嗬氣。嗬了一口,再嗬一口,久了,玻璃上便有了一片水珠。水珠滾成團,掛在葉尖尖上不肯下去,墜得葉兒屈服了,彎下去,彎下去,終於落下一顆露珠。露珠落地幾乎沒有聲響,卻又有那樣一種奇微的動靜。突然,樹林裏“哢”的一聲,是一根挺粗的枯枝折斷了。誰也搞不清枯枝是怎麼斷的,本來好好地挺著,忽然間,最後的壽限到來,它便大叫一聲,斷了。在他坐著的那塊屋脊般的巨石一旁,有一片水灣,那裏時而也發出神奇的響聲;還有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嘩嘩啦啦的,仿佛是山鬼走過……

他聽著。他走進了外部世界的深處。在這同時,總有些往事在腦海裏疊印出來,幫助他感覺著周圍所有生命的開始、運動、結束——這,都有聲音。

不知怎麼搞的,那天他從門前的碾盤上摔下來,並沒什麼戳壞眼睛,他卻一天天看不見了。陰陽先生說:他的屋不好住,左青龍(一眼水井),右白虎(一個碾台),是風水管的。爹就賣了房子,在村東蓋了住到今日的老屋。那年,他四歲。

“娘,我眼前為啥那麼黑啊?是仙姑奶奶給我捂上眼罩了嗎?幾時能摘去呢?是家廟裏教書先生給我眼裏灑上墨汁了嗎?幾時能洗去?是老鴰嫌我老嚇唬它,用翅膀把我眼珠兒扇黑了嗎?我再不嚇唬它還不行嗎?……老那麼黑,日頭哪去了?”

“好孩子,你就聽吧,用耳朵聽……”娘哽咽著教他。

娘在推磨。石磨發出“嗚——嗚”的聲響,在哭。小登高赤著腳摸著磨台,幫娘推磨。他用一根繩子套在肩上,用力拉,象一頭小驢。那時他八歲了,從此再沒走出磨道。

“給你找了個先生,你去學唱唱兒,學弾弦子,長大了混口飯吃。”爹為他安排了未來。

夜裏,村上來了瞎子,在場院裏掛起大馬燈。小登高擠在大人堆裏,聽瞎子把三弦、胡琴撥弄出奇妙的聲響。這是山村的以個歡樂的夜晚,人們爭論著哪個瞎子唱得好,姑娘、媳婦偏愛那個年輕的瞎子,老漢們卻認定有點名氣的老瞎子唱得帶味兒。他們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有老戲,也有新編地方小調兒。小登高聽不懂,卻覺得都好聽。人們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悶聲歎息。忽然,站在登高身邊的一位年輕的嬸子哭起來,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地落在他的頭發上。他心裏酸酸的,往後,他也要去唱了……

夜深了,女人和孩子都回家了,隻剩下男人,粗魯、強壯的男人。他們大聲叫嚷:“媽的,來點葷的!把看家的家夥拿出來!”瞎子們把樂器一停,翻動著難看的白眼珠,無聲地笑著,把小鑼底兒朝下伸出去,有人便慷慨地、笑罵著把銅錢扔進去。

銅錢砸得小鑼叮叮當當地響,瞎子們滿足地換了一種調子,怪聲怪氣的,卻很好聽,也好懂,有時幹脆用白話說。小登高聽明白了,他們在唱瞎子的故事:有一對瞎子夫妻,住在破廟裏,要飯度日。他們隻有一條褲子,男的穿著出去要飯,女的就插上廟門睡覺。他們有一個暗號:男人回來,就在窗前用舌頭頂住上顎,發出“嘚嘚”的聲響,女人便下炕把廟門打開……(“真有窮點子!那瞎娘們光著腚來開門呢!”),有一天,幾個流氓知道這暗號了,就起了歹心,跑到窗下“嘚嘚”地彈舌頭。瞎女人隻當是丈夫回來了,就開了廟門……(“好嘛,跑不了她啦!”“她還當是她丈夫呢!”“嗨,眼瞎嘛,就賺她這份便宜!”)小登高吃驚地聽著,聽著流氓們殘暴的行為,聽著瞎子們淫蕩地描繪著和他們同樣不幸的女人的遭遇,聽著男人們粗野地汙辱著故事裏的瞎子、說書的瞎子、天下所有的瞎子……

“他們為什麼還往下唱?”小登高困惑地想著。他聽不下去了,眼窩裏滲出淚來。他獨自回家去:他心裏感受到一種難以描述的東西——瞎子的下賤,人的下賤!“為什麼……還往下唱?”

於是,他選擇了推磨。爹揍他,老粗的棍子打斷好幾根,他還是往磨道裏跑。

登高長成這樣一條漢子,個子很高,背有點駝,走路腿老愛往左邊撇(這是常年推磨所引起的畸形)。紅臉膛,頭發硬得象板刷,永遠沉默著:他打過幾次架:無賴漢欺侮瞎子,要笑他,踢他,推他,他呆呆地站著,並不招架兩隻胳膊慢慢攢勁兒,拳頭攥得“嘎巴”響。突然,他伸臂抓到了對方的胳臂,猛地往懷裏一拉,鐵棍般的拐肘緊緊鉗住對方的脖子,張開大口殘忍地在他頭上、臉上、脖子上亂咬亂啃,胸膛裏還發出嚇人的“嗚嚕嗚嚕”的聲響。等到在場的人全撲上去,扯開他的臂膀,那滿臉是血的無賴便如一條口袋“咕咚”癱在地上。從此,沒人敢惹他,調皮的野孩子也不敢。他證實了鄉間一種說法:瞎子打架下力。那時,他就嚐試著扔掉棍子,一次一次地跌跤,卻又一次一次地爬起來,慢慢向前走。他還挑水。走到裝旁,伸出赤腳一點一點往前探,踩住井沿了,便牢牢地站穩,用擔杖鉤兒放下水筲,很有把握地一擺,將水灌滿,再一步一探地把水挑回家。他做事情從不要人幫忙。

他為全村人推磨。膠東山區數地瓜幹出名。每逢秋天,西北風“吱吱”響了,婦女們就將地瓜打成片片,漫山遍野地擺著曬,遠看好似下了一場大雪。這是主糧,吃白麵成為奢侈。上頓下頓淨吃地瓜幹,肚子裏就會“煮酒”,心口燒得慌,外地人受不了。這二帶農民都有個特別健壯的肚子,仿佛老天爺故意安排的一般。巧婦們還能“粗糧細做”:把地瓜幹軋碎,攙進筋骨草皮,磨成麵兒,這樣就可以烙餅、包餃子、擀麵條,做出花花樣樣的飯來。誰也離不開石磨,可以說,石磨成了主婦們眼裏一件必不可少的“家具”了。因此,登高也顯得重要起來,人們都來找他,話兒說得軟和好聽。他推磨從不收錢,別人就抽空幫他種種地,逢年過節給他送兩把雞蛋。這種古老淳樸的交換方式,一直是他獲取報酬的唯一途徑。很難計算出他付出的多,還是得到的多。但有一條最重要,他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在這個小小的山村裏,兩扇石磨使他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生活著,存在著。

怎樣估量石磨對於他的意義呢?

終於,搬家了。

搬家開始得很怪:媳婦偷偷摸摸地把雞抓到新房的大院子裏養著。過兩天,又把豬趕了過去。於是,她在新房和老屋之間奔忙起來,每天累得腰酸腿疼,夜裏誇張地呻吟著。接著,豬食缸、雞食盆、花生餅、地瓜幹……一樣一樣地搬了過去。這都和先行的“居民”生存有關,十分自然。兒子也嫌這裏礙手,那裏礙腳,把笨重的東西逐步搬過去。後來,兩口子煞有介事地提出防盜問題,匆忙決定搬到新家去睡,卻把兒子留在老屋跟爺爺做伴。小家夥鬧著要睡新炕,大哭大叫起來。登高老漢停住磨,在裏間說了一聲,“不用,我自己在這裏就行了。”有了這句話,搬家運動就達到了高潮,一天的工夫,鍋碗瓢盆、鋪蓋衣物全部搬了過去。最後的結尾也很怪:空蕩蕩的屋子隻剩下一盤石磨。誰也不提磨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