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登高在磨道裏踽踽獨行。世界突然冷清了,沒了雞叫,沒了人聲。他仍不願離去,一個人默默地推磨,仿佛固執地要在這個荒涼的世界裏走完最後的人生道路。他很孤獨,一種內心感到的孤獨。於是,他想起一些過世的人來,想得揪心。
“麗花——呃!”他呻吟著叫了一聲。
這是個豔俗的女人名字,一個瞎眼老漢叫著很不協調。但他叫出口,深陷的眼窩馬上湧出了淚水。他叫得多麼痛苦,多麼深切!叫完了,他再沒有力氣推磨,趴在磨台上,花白的腦袋耷拉下來……他在叫過世的妻子,她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有叫過這名字。
現在,沒有人理解他,他才那麼孤獨。有誰比她懂得這盤石磨呢?那個曾經傷透了他的心的女人,隻有她知道石磨是他身體的延伸。石磨也是血肉之軀!他們的愛情(若是可以算愛情的話)正是以石磨為媒介,他們的生活整個地和石磨凝結成塊,敲也敲不開!如今她去了,孩子們要拆磨,他便孤立無援地叫她了,要向她訴苦,要求她幫助,可這多淒涼啊!
瞎子離開磨道,兩隻手在炕沿上摸,摸著了牆壁,又顫抖著摸到外屋,摸鍋台,摸燈窩,摸窗欞,摸門閂……那參差顫抖的手指仿佛彈撥著通向心靈的琴弦,敏銳的觸覺喚起他沉睡的記憶。於是,許多痛楚的、溫馨的感覺一起從心底翻騰起來,他的永遠是黑暗的眼睛看見了一幅幅鮮活的畫麵……
她怎麼在哭?她坐在炕旮旯的大紅毯子上,嚶嚶地哭著,隔著一堵壁子的新郎登高渾身不自在。能說會道的媒婆寬慰她,“嗨,落第的學子笑是哭,上轎的閨女哭是笑嘛!”登高卻深覺不安。他內心隱隱地覺得自己在製造一個人的不幸。眾人不住口地誇獎新媳婦俊俏:瓜子臉兒,丹鳳眼兒,細挑個兒……那些恭維話裏夾帶著一種特別的語氣,是羨慕?是嫉妒?說不準,但總叫人感到酸溜溜的,登高聽著抬不起頭來。
這裏麵有一個秘密。
媳婦是山東邊拖車口村的,兩歲時和登高定下了娃娃親。四歲,登高瞎了眼。不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帶成了解放區。孫家閨女十六歲就當上了青婦隊長,解放腳,短頭發,鬥地主領啦啦隊,喊得山響;碾軍糧做軍鞋,擁軍優屬,樣樣帶頭。這樣的姑娘最會鬧“自由”(戀愛),當年老輩人拴下的那根紅線不用掐就會斷的。
登高家早就不指望這門親事了。前些日子,老孫頭忽然跑上門來,說舊婚約有效,催著親家公趕快把他閨女娶來。登高爹是個銀匠,正用彎吹管兒吹火燒一根銀釵,心裏一激動!“叭”,銀釵上一朵花瓣兒燒掉了。誰能料到命運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呢?誰能料到這種變化和曆史的牽連呢?
年,國民黨軍隊進攻膠東解放區。流竄在外的地主、富農組織起還鄉團,隨著青島保安旅從海上登陸。他們反攻倒算,殺村幹部,活埋民兵,奸汙青婦隊員……駭人聽聞的故事不斷從西邊傳來,老孫頭家慌了手腳。閨女麗花沒來得及跟隊伍轉移,留在家不是等著讓還鄉團作踐嗎?不知誰提起山那邊的老銀匠,老孫頭一琢磨有了辦法:把閨女嫁走,隔著一道山脊是兩個鄉,沒人知底細,再說,按鄉俗,姑娘出門後隨夫家,沒人追究娘家的事。嫁給瞎子是屈了點兒,但總比殺頭強。老孫頭拿定了主意。麗花開始堅決不答應,可是離開了組織她孤單,她害怕,聽到還鄉團的暴行,她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上。架不住父母軟勸硬說,她哭著答應了。這一步邁出去,一輩子收不回。命保住了,其它的全丟了……
媒婆的話說錯了。新媳婦的眼淚好比三伏天的雨,是塊雲彩就下。她哭啊哭啊,哭得全家人提心吊膽,哭得瞎子登高蔫蔫了腦袋。她怎麼能不哭呢?國民黨還鄉團在這一帶隻猖狂了47天,老十三團就打了回來。村政權又恢複了,她的小姐妹又在鄉裏活躍起來。有一次,她聽到人家說萊西縣解文卿的故事!她也是個年輕的姑娘,還鄉團把她抓住,用手榴彈砸爛了她的手指腳趾,她也不向敵人屈服。她犧牲了。現在,政府號召向她學習,她的故事在整個膠東流傳。麗花聽了,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她敬佩她,羨慕她,但又害怕自己也遭受象她同樣的苦難。她在心中罵自己:膽小鬼、動搖分子、逃兵……然而,她畢竟活下來了。可這又是怎樣的活啊!她看見和她在一個鄉裏開會的小夥子們參了菌,戴著紅花排著隊從村前大道上走過,她的心口便狂跳起來。她看見青婦隊員們扭秧歌,苗條的腰肢一扭一扭,引得戰士們挪不開眼睛。她忍不住嫉妒起來:那算什麼?誰不知道文山鄉就數孫麗花扭秧歌最好看?^可是,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她是瞎子的媳婦,再不是那支火熱的隊伍中的一分子了。
眼淚總有流完的時候,接著,沉重的生活開始了。她是個很能幹的媳婦,做飯、喂豬、挑水,還要和公公一起下地種莊稼。她伺候公婆周到,與街坊處得也熱乎,可就是對瞎子丈夫冰一樣地冷。她從不鬧,也不罵,即使非和丈夫打交道時,也總是把要說的話向公公說:“爹,老推磨幹啥?人該歇歇就歇歇,是不?”“爹,那石磨該叫石匠鑿鑿了。”於是,登高就默默地照她的話做。
高大強壯的瞎子受著難言的折磨。他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自己是個瞎子,自己不如個人。他欠媳婦的,做牛做馬也還不清。夜裏,他在炕上象野獸;白天,他又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知道媳婦多麼厭惡他,而又默默地忍受,毫不反抗。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做象偷象搶,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是個人,是個男人,他的青春的血液逼迫著他,人類的原始的欲念推動著他,是人,就會發狂!有時,他恨媳婦,恨得牙根兒癢癢:這個女人打碎了他做人的尊嚴!
但他多麼同情麗花啊!有一次,媳婦在外間炕上做針線,心情似乎好起來,和爹媽說句什麼話就想笑。剩下她獨自一個時,就輕輕唱了起來:
“八路軍旅獨立營,
誰參加睞誰光榮,
騎著馬,戴著紅,
光榮光榮真光榮……”
登高忽然覺得石磨輕鬆起來,心就象陰天放了晴。媳婦唱得真好聽,可是,歌聲停了,唱了半截就停了,他知道這個歌下麵還有更熱鬧的。等了一會兒,麗花“哇”地哭起來,她扔掉針線趴在炕上捶著牆壁哭,哭得動情,淒切,傷心!她是被她無意中唱的歌刺傷了,而她又隻會唱這些解放區的歌。登高仰天長歎,他為苦命的媳婦歎息。他那麼理解她,他們的痛苦實質是一樣的:光榮,為了做人的光榮!他破例地停住磨,到外間炕前站著,守著媳婦,久久地站著。他沒別的辦法安慰她,隻有不推磨,隔老遠站著。媳婦大約是看見了他,不哭了。媳婦大約是理解了他,哽咽著說:“你……去推磨吧!”但他還站著,象一尊泥塑。兩個人默默地共處,那歡樂、質樸的歌兒在他們的心頭反複盤旋,折磨他們,又連結他們——
“騎著馬,戴著紅,
榮光榮真光榮……”
登高推起了沉重的石磨,從早到晚地推。他把積在心中的優憤發泄在石磨上,仿佛石磨能磨盡他所有的不幸。他腳步邁得很重很重,磨道被踩得凹下去了。他的左手掌被磨台磨出了硬繭,磨棍兒也被他的肚皮磨得烏亮。他仿佛急於趕到一個遙遠的目的地,不停地走啊,走;但他也仿佛注定走不出那小小的圓圈,永遠地轉,轉,轉!“鳴——嗚”,“嗚——嗚”……
磨台上的麵粉越堆越高,象小山兒似的。媳婦就捧著簸箕跟在身後,踩著他的腳印,隨合他的步點兒,一圈一圈兒地收,然後在大笸籮裏一下一下地羅。有時候,她抬頭望望丈夫,丈夫彎曲的後背隆起一塊塊紫紅色的肌肉,汗水在肌肉的山嶺間嘩嘩流淌。丈夫轉了半個圈兒,臉朝著她,她看見那種莊重、崇高的神情:深陷的眼窩隱藏著沉重的苦難,但緊蹙的濃眉又憤怒地抗拒著苦難!這是兩種巨大的力量在較量,在搏鬥!媳婦看呆了,手中的麵羅停下來,她做姑娘時的朦朧的渴求忽然明確了——她看見一個男人!
“歇歇吧,歇歇!”
丈夫穩穩地邁著步子,兩隻手將烏亮的磨棍握得更緊。他甚至還挺起了胸膛!媳婦掏出自己的手絹,在後麵追趕著,擦著他脊梁上的汗水。然後,把小手絹絞幹,又在磨道上倒退著,擦盡了他臉上的汗水。
夜裏,月光帶著安謐透進窗欞,水銀一般流滿土炕。媳婦緊貼住男人,身子變得非常的柔軟。登高木木地躺著,不知該怎麼辦。媳婦細聲地咕噥道“你啦,推起磨真象一頭驢,一頭不知有多少勁兒的叫驢……”登高二下子被提醒了什麼,張開粗壯的臂膀緊緊地摟住麗花。他感覺到麗花顫抖著在他懷裏溶化,他感覺到自己真正是一個男人!
“叫驢就叫驢!”他嘶啞地、氣喘著說。
“你聽說嗎?叫驢不叫,白給不要——哎喲,輕點兒……”
在登高的記憶裏,妻子還從來沒和自己這樣溫存過。
他們有了兒子。
兒子說:,“爹,我得把機器搬來。”
登高老漢抽著煙鍋,一聲不吭。
四個小夥子抬來了五百多斤重的柴油機,放在院子裏。粉麵機、皮帶、油桶、水缸也一樣一樣地搬來了。瞎老漢呆呆地坐著,既不抗議也不讚許。他愛老石磨,卻也沒喪失理智,他知道日子必須這樣過了。他隱隱地感到絕望,但又穩穩地坐著不動。
他透露出的那股執著的心勁兒使全家人不知所措。
“爹,拆磨吧……”
沉默。
他牢牢地抓住那根烏亮的柞木磨耗,就象抓住支撐他全部生活的杠杆,倘若一鬆手便會失去這個世界,墜入無盡的虛空。可是磨盤已經掃淨,他沒糧食可推。人們似乎串聯好了,都不把玉米、小麥送來,他還想磨什麼呢?是的,該拆磨了。他心口堵得慌,想大吼一聲,想找借口罵人,想跳起來發瘋!但他一聲不吭地僵持著,執拗得象一頭老牛。
“嗨……”兒子先喊起來,並跺了跺腳,繼而在屋裏轉來轉去,也如推磨一般。
“這就得拆磨?”一個老太太探頭探腦地跨進屋來,雙手捧著一瓢豆子,嘴巴一癟一癟,似乎感到很失望,委屈,“俺還想推點豆麵兒呢……”
總有那麼些人,仿佛專門留在世上與石磨做伴。他們自然是老人,古怪地保留著許多讓人不理解的習慣。他們嘮嘮叨叨地抱怨機器磨的麵裏有一股柴油味兒,磨得也不細,居然還要花錢,等等。他們信賴登高老漢,信賴石磨,他們使石磨在有了機器以後那麼久那麼久還能轉下去。真的,幸虧他們人少,並且老了,要不,石磨還真能永存呢。
瞎子登高的嗓子哽咽了。
“這就得拆磨!”兒子粗暴、生硬地說,“您老人家閃閃,別碰壞筋骨!”
登高老漢站起來,莊重地接過盛滿黃豆的大瓢,“推完了再拆!”他宣布道。他給了自己台階,也給了兒子希望。但更重要的是,他得進行一次儀式:推完最後一瓢豆子,便永遠告別石磨!
“可是,為啥要拆磨呢?……好好的石磨……”老太太嘮嘮叨叨地抱怨說。
登高老漢把大瓢豆子堆在磨頂上,套上磨棍扣兒。他又找炊帚苗兒,壁窩裏空空的。沒有炊帚苗兒插進磨眼,豆子怎麼能磨細?何況,這是不尋常的一次推磨,也許是一生中最後一次!必須鄭重其事地推好這瓢豆子,讓大家都瞧瞧石磨推的豆麵多麼細,那磨聲多麼柔和、動聽和富有節奏;瞧瞧推了大半輩子石磨的老登高是不是象盤石磨,堅硬、辛勤,固守著一個原地旋轉的陣地,唱著一曲幾千年傳下來的古老的歌……必須找到一根炊帚苗兒!那物件定然叫兒媳拿到新房去了。想到恣老漢跟誰也沒打招呼,徑直出門到新房去了。
兒子再也不能忍耐,那麼多人等著幫忙安機器呢!他煩躁地轉著圈子,又十分果斷地一揮手:“拆磨!”
拾機器的小夥子們早冒火了,主人一聲令下,便蜂擁上前掀去了磨盤。什麼儀式也沒進筏石磨就被拆除了。他們吆吆喝喝地抬進機器,手腳麻利地安裝起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意識到得麼,他們邊幹邊唱起那首充滿自豪感的歌來:“屬於你,屬於我,屬於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是的,世界是屬於他們的。不過,這樣的射刻,這樣放肆地唱,總有點氣人。
“三奶奶,一會兒安好機器,轉眼就給你磨完啦!”ー個小夥子快樂地叫道。
“誰稀罕……老柴油味兒……”老奶奶捧起她的豆子,蹣蹣跚跚地往門外走。
兒子情緒也高了,爽快地說,“開張頭一份兒,不收您老人家的錢!”
老太太蹀躞著菜包子小腳走到院子裏,不滿意地嘟噥著,“登高兄弟也真是的,說好給推,人又走了……求人難!”
扔在院子裏的石磨絆了她一下。她早晚會習慣“老柴油味兒”的。
登高老漢拿著炊帚苗兒回來時,也讓石磨絆了一下,他一交跌在地上,小腿杆重重地磕在石磨上,他痛苦地扭歪了臉,隻顧抱著腿呻吟。
兒子慌了,扶起瞎老爹,支吾道:“爹,你看這事……我怕累著你老人家……其實也用不著……就拆了!”
登高老漢咬著牙,忍住疼,病著摸進屋,找到了那根柞木磨棍。他靠著炕沿,沉重地喘息著,“勉兒,勉兒……”他喚兒子的小名。
“噯。”
“當!”
磨棍應聲落下,沉沉地一擊!這真能打死人,但兒子有眼高靈敏地一閃,磨棍便砸在,他身邊的機器上。老登高一愣,他聽到這清脆的響聲,他感到虎口一震,他沒打著兒子,卻打了機器。他仿佛被提醒了,又仿佛失去了理智,滿腔怒火發泄在這個鋼鐵的怪物上。他舉起磨棍飛快地、用力地打機器,胸膛裏又發出嚇人的“嗚嚕嗚嚕”的聲響。兒子從後麵抱住他,眾人上前奪磨棍,卻怎麼也不能把他的手指扒開。他瘋狂地扭動著身子,張大嘴巴叫喚:“啊——啊——啊一”,小夥子們嚇壞了,卻強行把他架到院子裏。最後,他耗盡了力氣,一腚癱坐在磨盤上……
老支書來了。新支書也來了。老支書說:“老夥計,你怎麼打機器?你糊塗了?這是好事呀,好事呀!”
新支書磕磕巴巴地叫了一聲:“登、登高爺……”
瞎子老漢忽然羞愧起來。他站起身,耷拉著頭,悶悶地走了。他個子高,拖出的身影兒很長,灰溜溜的,有點兒象鬥敗的老狼。
他竟然那樣地仇恨機器。
他自己並不知道這點。平時,他能心平氣和地承認機器是好東西,然而,那種仇恨無可挽救地埋藏在潛意識中。現在,他發瘋,打機器,一切都明朗起來:原來機器是他的對頭,一直擠,擠,擠掉了他的石磨!他依稀記得雙福活著的時候對他講蘇聯,講合作化,講掀掉磨盤的日子。大躍進鬧了幾天“共產主義”,還真把磨盤掀掉了,但隨即又支起來,磨草根兒,磨玉米穰填肚皮。這話今天驗證了:什麼“進”也沒“躍”,什麼運動也沒搞,石磨就悄悄地退出了曆史舞台。
機器真有勁兒!
柳泊出現第一台機器大約是1963年。大躍進鬧完了,生產救災過去了,“四清”沒開始,“文化大革命”更遙遠……隻是中央重提階級鬥爭,在鄉下,民兵巡邏又勤快了點兒。雙福死了,老支書出馬掛帥。日子過得安穩。縣裏沒派工作組來,公社的駐村幹部也不常見到。真是,回想起來,那好象是一段曆史的夾縫。
登高老漢卻記得那個日子。那天下雨,隔壁老五家的母狗生出一隻長著五條腿的小狗崽子,大清早就滿院子嚷嚷。登高老漢不信,還過去親手摸了摸肉乎乎的小狗腿。老五罵起人來,說這是不祥之物,於是,半頭晌那狗就被扔到河裏去了。正晌,馬車拉來了一台柴油虯幹部們管它叫“一九五”,到處吆喝人去拾機器。莊稼人聽說買這塊生鐵疙瘩要論千地花錢,便心疼起來。有些巧嘴的人就在背地裏管幹部叫“二百五”。登高頗有同感。據說:“一九五”能磨麵,莊稼人更開心了,他們說登高得了個“幹兒子”,還不用花錢說媳婦。下雨,他們閑著沒事。
瞎子登高淡淡地一笑,繼續推磨。
還有一件事也挺有趣。傍晚,雨下得很大,兩個在南河捉鱉的外鄉人跑到村西孟海家避雨,還混了頓飯吃。他們正“呼嚕呼嚕”地喝著麵條,裏屋孟海媳婦就生下個兒子。接生婆喜盈盈地走出來,把兒子抱給孟海看:“快給起個名字吧,好叫呢!”孟海看看兒子,又斜了兩個捉鱉人一眼,說:“就叫進三。”這天,孟海屋裏共進來三個人。捉整人還算聰明,聽出了這名字的深意,再咽不下麵條了(要不,他們真喝個沒夠!),扔下飯碗,狼狽地跑進風雨裏……這事全村傳為笑談。
一共三件怪事,也算“進三”。這日子登高老漢怎麼記不住?就是這樣,機器不太光彩地登上了柳泊的曆史舞台。一樁笑話。
過了些日子9機器果然開始粉麵了。人們叫他去聽聽,他矜持地不肯去。但機器的威力還是把莊稼人懾服了。他們背著登高老漢傳話:老瞎子推的糧食,還不夠機器一口吃的——那家夥好大的胃口!山裏人對機器之類的東西總懷有一種神秘感。當年,第一輛汽車開進山來,多少人圍著看,伸手摸?一個很有生活經驗的老漢說,“這玩意兒有勁——趴著都跑那麼快,站起來更了不得!”現在,機器又能磨麵了,莊稼人更覺稀奇。圖新鮮他們也要把糧食送到機器房去!於是,找登高的人忽然少起來,旋轉的磨扇常常停頓,等著人們送來糧食。這叫瞎子登高產生了一絲恐慌和憂慮名他似乎要變成多餘的人了。
但石磨終究不容易從生活裏消失。柳泊僅有一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到處都要派它用場。天早了9把它抬到河邊抽水抗旱多收割了,把它推到場院打場;沒事了,又把它抬回機器房粉麵……
有兩個棒小夥子專門負責抬機器,抬一次掙兩個工分。他們說:“這真是買了個爺爺回來。”這位“爺爺”是很難伺候的,除了常常要坐轎巡遊,還隔三差五地發脾氣鬧毛病。機器壞?幹部們急得滿村亂跑,莊稼人就很有預見地說:“瞧,這不又趴下啦!”於是,那兩個棒小夥子又得推著機器走十幾裏山路,到公社去修理。這樣一趟雖然能掙個老K(十分),但他們還是揉著磨腫的脖頸,不絕地罵“爺爺”……
抬機器的日子,夢柳泊人很難忘記。
於是,瞎子登高又恢複了他在莊稼人心中的地位。人們把糧食背到他屋裏,似乎有點慚愧。他們盡量數落機器的壞處,不但麵是有“老柴油味兒”,而且常常碰到機器房鎖門。莊稼人總是把麵粉吃完了才想起背糧食上磨坊的,所以一旦機器不在家,他們便要惶惶地端著瓢到處借麵。機器哪有石磨可靠?登高重信譽,從不耽誤別人用,他倒經常因此耽誤吃飯。還有:粉糧食要花錢,有時一次竟收好幾毛。那時,票子值錢,割一斤肉不過花幾毛錢。莊稼人逢年過節都不太舍得割肉,這倒好,磨點兒麵粉倒要孝敬那“爺爺”一斤肉呢!登高是不收錢的,他隻得人情。
莊稼人情願冒著毒日頭為瞎子鋤地,一晌午甩出半瓢汗水。這樣上算。在他們的觀念裏,“工夫不算錢”——這句俗話在膠東山區流傳許久許久了。說到機器粉糧食的浪費,他們更講得繪聲繪色:“那家夥呼隆呼隆地吼,巴掌寬的皮帶嘩啦嘩啦地甩,幹活能不粗?斤斤兩兩的糧食都順著機器縫兒爆出去了,蹦兒星兒撒得到處都是……沒見過這樣糟蹋東西的!”和瞎子登高打交道的多半是老娘兒們,她們用女人特有的小心眼兒算計出:看機器的小保每天傍黑掃掃地,能背回半布袋糧食(當然夾著不少沙土)喂雞,這樣於上一年半載,光雞蛋……還不發財了嗎?
登高默默地聽著,一步不停地轉圈兒推磨。他臉上顯出寬容、滿足的神情,似乎原諒了鄉親們一時糊塗,竟去投靠了機器。他好自信,從“進三”那天就沒去瞅機器一眼(或作“聽一耳”)。他的圓形磨道是一張神奇的“八卦圖”,轉圈兒走走,就料到了這個結局。現在,莊稼人又被瞎子的堅定、自重懾服了,做人要有根,何必慌慌張張顯出雞毛腚!瞎子又感受到周圍的人對他的尊崇。夜裏,他獨自去聽山,很閑散的樣子,人們老遠就招呼:“是登高爺嗎?”他依舊從胸膛裏發出一種沉重的聲音:“呣——”
他沉思著邁出的腳步,這時更顯得紮實,持重。
他摸索著,爬上那塊屋脊般的巨石,坐好。要下雨了,山裏氣悶得慌。身後那片水灣裏蛙兒自成一片,時而還有“撲騰,撲騰”落水的聲響。不知道有沒有月亮,但他那永遠是黑暗的眼睛仍模糊地感覺到天光的存在——那淡淡的、在黑暗的對比中顯出的光亮,襯托出黑沉沉的大山。他總能看見大山,或許大山就在他心上。
山裏有風,生出許多雜亂的動靜。他聽著,透過這些雜音在山的深處尋找他熟悉的聲響。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那山穀裏傳出的“嗚——嗚”聲。認真聽,更真切了:“鳴——嗚”,“嗚——嗚”……分明是推磨的聲音。他確信這山裏有一盤神秘的石磨,隻是不知它藏在哪裏。自有這山,自有人類,石磨就一直在響。這聲音總給他一個啟示,世上有些東西是永恒的。他覺得,他推磨,和山裏這神秘的聲音是對應的。他聽山,老在尋找它。聽見了,他便深深地感到慰藉。
如今,石磨拆除了,他永遠不用推磨了,而山裏的“嗚——嗚”聲還在響。這又是暗示什麼呢?他惶惑。
他痛苦得很,倒不僅是為了拆去的石磨。他老回憶,一生中經曆的痛苦全翻騰起來,不斷折磨他的心。因此、這種痛苦是實實在在的。回憶得最多的是他妻子,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女人呀——麗花,你要什麼呢?你甜一會兒,苦一會兒,逼得登高要發瘋!你離去了,一切被石磨壓在心底!如今石磨一掀,你又活轉來,被散著頭發哭、笑,舞紮著手腳扭、跳,你鬧鬧鬧,不給可憐的路老漢一點點安寧……
下雨了。一滴滴雨珠打在葉片上,“吧嗒吧嗒”地響。開始雨下得稀疏,好久竟一滴沒落在登高老漢身上。瞎子端坐著,聽見了麗聲,卻沒有走的意思。整個山野喧鬧起來,好象無數個小人幾在跑,小人兒在橢圓形的柞樹葉上跳舞,忽然又順著細長的馬尾鬆針溜下來,跌在野花蕊裏多小人兒叭叭地跳到岩石上,聚積成一股,扭扭曲曲地流下岩石,向窪處奔去……這是多麼生動的情景,可惜被黑暗吞沒了。大河般的黑夜,浩浩蕩蕩地淹卷著一切,顯示出不可抗拒的威嚴!
那個人回來了。
柳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攪動著,街頭巷尾的閑談都顯露出難以壓抑的興奮。莊稼人不善於表達對於未來的複雜情感,他們隻是一個勁兒地談雙福。這個複員回鄉的解放軍連長,幾年前還是和大家一樣的莊稼人,大參軍時隨大流呼呼隆隆地走了,從膠東一直打到海南島,轉回來就變了個人兒!他好能講啊,開口如放炮,震了半個村。講什麼?講合作化,講蘇聯,講機器(那機器名兒莊稼人怎麼學也念不上來)……莊稼人聽了忽忽悠悠地騰雲駕雰,但卻真心地相信一賣產黨說話算數,雙福是支書,他怎麼講就會怎麼於!幹,定會成功。蔣介石不是被趕到台灣了嗎?土地、房產不是也分到手上了嗎?
瞎子登高就是那時候才知道,世界上竟有人可以離開石磨過日子的。雙福前街後街地串,挨門挨戶地走,他的磨屋裏自然也斷不了他的聲音。他開頭總是挺神氣地說,“在部隊上,我們首長說了……”登高老覺得“我們”這兩個字別扭,山裏人隻說“俺”。講到蘇聯如何如何,瞎子便無聲地笑了,“哼,過日子道道不一樣,洋鬼子和咱不吃一路飯!”
“……我們首長說了,革命,先對付國民黨蔣介石,再搞合作化,最後掀掉磨盤,人人幸福!”他舉著拳頭,說一句,胳膊一夾,拳頭朝裏一擰,很帶勁兒。不過經他一概括,瞎登高似乎覺得,革命歸根到底竟是對付磨盤的,便很難令人服氣。
夜裏,麗花激動地說:“他講話真帶勁兒,聽著你就覺得日子該換個樣兒了。”
登高說,“唔,算是個能耐人。”
等瞎子迷迷糊糊要睡了,媳婦又翻個身說:“哎,我怎麼象是認識他?……對了,準是在區上開會那陣子見過……”
“呣。”瞎子答道。
真的辦起了合作社。
登高家入了雙福那個社,是雙福主動把他要來的。登高的生活忽然被打亂了,推磨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雙福天天說!“增產!增產!”莊稼便塞滿了登高的心窩。協作勞動,瞎子也能下地。那時節缺牲口,搶種時人也拉犁。登高便總是和一頭小草驢並行著耕地。驢有眼睛,能瞄著直線走;羅登高一手挽住繩套,手搭在驢背上,隨著驢走。但是,登高比驢更出力。雙福在後麵扶犁,他總是把犁頭插得很深很深。登高感到非常沉重,心卻踏實,他仿佛看見泥土從大地深處翻起,在陽光下閃著烏亮的光。這種勞動太艱巨了,有時驢也受不了。,有一回,小草驢站住不動孔雙福在後麵直喊“駕,駕”。登高用那隻放在驢背上的巴掌一推,那驢竟晃晃蕩蕩地趴下了。登高歎道罷“罷,罷,還是俺自己來吧!”卸下草驢,他自己拉套。他竟那樣地有力氣,赤裸的身體鼓暴起疙疙瘩瘩的肌肉塊,不歇氣地向前走,試得出,雙福雙手扶著犁,也拚命彎下腰,往前推著。但是,他沒有眼睛,不如那頭小草驢,總也走不直(他的腿總習慣往左邊撇,唉,轉
圈轉出的毛病),雙福不好喊“依依,噢噢”(那是指示毛驢向左右的號令),便不得不時時停下,再退回去。最後,還得套上小毛驢。
“別小看這驢,你也有不如它的地方。”雙福開玩笑道。
日子變了。登高離開磨道,處處顯出不如人的地方。他的心敏感起來。媳婦似乎又對他不如意,話語裏帶刺兒。這沒什麼。
但,她老誇雙福,總拿他和雙福比,這叫他越來越難以忍受。和雙福說話,她一句話能變三句,還夾上長長的一串笑聲。她變得愛打扮了,常照著鏡子“嘶啦嘶啦”地梳頭。她還喜歡唱那些八路歌,包括那支“光榮光榮真光榮……且,唱時再不流淚,倒是喜氣洋洋,透露出一種青春的騷動……
有一次,麗花到地頭送飯。他們放下犁,一起喝地瓜麵湯。瞎子的靈敏的鼻子聞到雙福碗裏有一股香味兒,仔細辨辨,似乎是煎荷包蛋。心裏便酸楚楚的。夜裏,登高悶聲間道:“你給他煎了幾個蛋?”麗花說:“沒有,誰給他煎蛋呀?”登高猛地火了,狠狠婦一腳:“你,你欺我眼瞎……”媳婦嗚嗚地哭起來。“你欺我眼瞎!”登高又用力踹了一腳。麗花呼地坐起來,扯著嗓子哭喊:“人家幫咱耕地,不該打個雞蛋侍候人家嗎?嗚,嗚……你有能耐自己耕地去,我把雞蛋都打給你吃。好沒出息呀!嗚,嗚……”瞎子倒憋一口氣,一時竟找不上理了。
他的日子一天天難過起來,內心的壓力越來越沉重。麗花仿佛回到做姑娘的年代,夜夜出去開會,做什麼工作都往前頭趕。她竟忘了那段恥辱。雙福也常在會上表揚她,還當著登高的麵直誇她是個好媳婦。瞎子漸漸起了疑心,總覺得他們倆有私。有一次開村民大會。雙福領著小夥子們唱歌,麗花領著姑娘媳婦們唱歌,你來一段我來一段,誰也壓不住誰。有人感歎道:“這倒是天生的一對,也不知月老兒怎麼牽的線!”這風刮到瞎子的耳朵裏,好似尖刀攪心。是啊,人家是天生的一對,他倒礙人手腳!他成了什麼?他還活著幹啥?難怪媳婦嫌他,和他別扭,怕是隻盼他快死呢!他感到深深的屈辱。
他變得象一隻狼似的,經常在門口的高粱地裏轉來轉去。他要證實自己的懷疑。他敏感地覺得,人家要做那種事情,準是鑽他眼睛的空子,可是他耳不聾。他捉一隻蟈蟈,盛在莛稈篾子編的小籠子裏,掛在門框上。蟈蟈不住聲地叫,他蹲高粱地裏聽。隻要蟈蟈叫聲一停,那就是向他發出了警報——有人來了!這個點子想得多絕啊。
夏日的太陽烤裂了土地,密匝匝的高粱地裏悶熱得象個蒸籠。瞎子登高臉上嘩嘩地淌著臭汗,漬得脖頸上被高粱葉劃出的紅杠杆火辣辣地疼。他耷拉著腦袋,沉重地喘息著聚精會神地聽。他想象著這樣的情景:蟈蟈叫聲停了,他悄悄地溜進牆根兒闖進屋去,撲到炕邊,抓住那個破壞他寧靜的生活的仇人,瘋狂地哎他的喉嚨,一直把他咬死……瞎子的牙齒咯咯地響,然而蟈蟈一直歡樂地叫著。
他被自己折磨得要發瘋了。他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改變不了——他還是個瞎子。他終於決定回到磨道裏去,離開了磨道,、他生活得不自在。“嗚嗚”旋轉的石磨似乎能掩飾自己的弱點,不是嗎?論轉圈兒推磨,誰也不如登高!他一聲不吭地退出合作社,離開遼闊的田野,縮回到那間黑暗的小屋。當他抱起柞木磨棍,當他沿著那條熟悉的磨道一步一步地走著時,心又踏實了。這是他最適宜的位置,他命中注定要和石磨結緣一輩子。
有一無雙福來了,拍打著磨盤說:“你就叫它綁死了!等著吧,老哥,早晚我給你掀掉。”
“掀了磨盤我就死!”瞎子氣哼哼地說。
“我活著就要革它的命!”
他們竟用自己的壽限打賭!瞎子不再體諒支書的心意,隻是無端地仇恨他。這個能詐唬的連長,一回村就把什麼都攪亂了。合作化、蘇聯、機器……這些能給瞎子帶來什麼?他不稀罕!他隻要做人,他隻要老石磨。村裏人都佩服雙福,張口就是誇獎,這種威信也變成對瞎子的壓力。他暗地裏磨牙齒,兔子般豎起耳朵,捕捉著一切可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