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1 / 3)

縣委常委擴大會議散了。人大主任鄭江東剛準備走,縣委書記李孟華就叫住他,要他留下聊聊。這番好意不能推卻,鄭江東便在沙發上坐下了。

這位李書記總願意和他聊聊。一年前,李孟華接鄭江東的班,升任縣委書記。鄭江東任人大主任。他六十歲了,身體不好,理當如此安排。李孟華四十七歲,農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年富力強,他對老書記很親羝也很尊敬。鄭江東呢,熱情而有分寸,盡量不對新書記的工作指手畫腳,盡量不用自己的思想影響新書記。這種心理很微妙。

他們海闊天空地聊著。鄭江東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間常委辦公室,看看牆上哪幅畫換了,桌子哪樣擺設換了。他在這裏度過了十五年,對一切都非常熟悉。不過他並不留戀此地,隨便瞧瞧心情也不惆悵。門開了,組織部長和紀委書記來彙報工作,鄭江東趁勢站起來,準備告辭。

“不,你也聽聽,幫我參謀參謀。”李書記攔住他,態度熱情而又堅決。

鄭江東坐下了,心裏覺得有點別扭。組織部秦部長向他遞了個眼色,沒等他明白什麼意思,就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向縣委書記作彙報。

“溝子公社黨委書記汪得伍多蓋私房的事情,經調查屬實。縣委規定,家屬在農村的幹部蓋房子不得超過一般農民的水平,汪得伍有兩個兒子,按照規定可以蓋房六間。但他擅自占用李家大隊的土地,蓋了十二間房子……”

汪得伍!鄭江東聽到這個名宇心裏一動,立刻明白今天李書記留他“聊聊”的意圖了。汪得伍是全縣最老的公社書記,是鄭江東的老部下,關係很密切。李書記是要當著他的畫處理汪得伍的問題,既尊重他,又使他說不出話來。

鄭江東心煩了。為什麼樣樣事情都要牽扯到他呢?這一年,他大半時間在醫院裏度過,身體不好是一個原因,另外,他也是故意躲開這些事情。他清楚,新書記上台總要改造一下幹部隊伍,總到碰碰他的老班底,這種時候你怎麼辦?當然住醫院最好,耳清心靜嘛!可是,這一邊他的老班底三天兩頭往醫院跑,那一邊新書記老愛找他“聊聊”,這叫老書記忽麼不心煩呢?

鄭江東有好大一個老班底。他1958年就任西峰縣縣委書記,長期工作培植起來的感情,把許多幹部聚集到他周圍。他們尊敬他,聽從他,和他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在西峰這塊土地上,他象一棵老樹,根深蒂固,節盤枝錯。李孟華是個聰明人,看得清形勢。他給這個老班底動手術,真是小心翼翼,費煞苦心。鄭江東當然對老部下很有感情,但他理解新書記的難處,能夠正確對侍這種事情。前些天,一個公社書記被調到縣裏當“倒黴”的文化局長,跑到他家裏來哭鼻子。他心裏很難過,但還是溫和地從正麵開導了他一番。鄭江東這塊老薑忍得住疼,動手術就動吧,他一聲不吭!

鄭江東獨自沉思時,組織部長和紀委書記就如何處理汪得伍的蓋房事件爭執起來。隻要聽聽雙方的意見,就明白誰是老班底的人物,誰是新班底的人物了——“這種問題要嚴肅處理汪得伍一貫自私自利,已經不是初犯了。我建議給他黨內警告處分,調離溝子公社!”紀委莊書記慣慨地說。

“那有點過火吧了?”秦部長笑嘻嘻地說,“房子是他用自己的錢蓋的,既沒貪汙,也沒觸犯刑事法律。再說老同誌賬家在農村,實際困難也確實多。這個人小農意識嚴重,應該著重在思想上幫助他。我看縣委作個通報,讓他深刻檢查一下就行了……”

“那不行!群眾來信說,他的房子在經濟上來源不清。你想,他一個月捧六十八塊,忽麼有能力一下子蓋十二間房子?”

“錢可以慢慢攢嘛你沒聽說過嗎?汪得伍是個老摳,一分錢也要搪量搪量再花。他的笑話,哈哈,那可多嘍,哈哈哈……”

秦部長一下想起許多笑話,但此時又不便講,隻好朝熟悉情況的老書記大笑起來。

鄭江東沒笑。他眉頭緊皺著,心也縮緊了。他知道江得伍的漏洞很多,紀委書記隨便就可以點出一個。比如,汪得伍當過縣革委副主任。這種事情雖說已經處理過了,筍寧著新書記的麵點一下,也夠他老書記難堪的了!

莊書記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麼,但李孟華說話了,“老鄭嗬,你看想麼處理好?”

鄭江東考慮了一下,沒作正麵回答:“多蓋的房子要收回,歸李家大隊所有。”

李孟華一拍沙發扶手說:“對,多蓋的六間房交給李家大隊,讓大隊折價討給汪得伍房款。縣委通報,汪得伍作出書麵檢查。其他問題等進一步査清再說。”

問題解決了。秦都長和莊書記退出常委辦公室。鄭江東也站起來,打算告辭。可是李書記又攔住工他:“老鄭,等一等再走。你看這個——”

李書記從抽屜裏拿出厚厚一疊人民來信,遞到鄭江東手中。鄭江東祖略地翻了翻,又揀出兩封信仔細地看了看,知道這些人民來信都是從溝子公社來的。信中反映了生產責任製落實以後的新情況,流露出許多不滿情緒。鄭江東細看的兩封信,寫信者直書自己的大名:李力奎。這人是李家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鄭江東認識他。他的信尖銳潑辣,不但批評了汪得伍,批評了大隊基層領導,還對目前農村新政策提出許多疑間,可謂大膽。鄭江東眼角的魚尾紋蹙了起來,目光變得深沉、敏銳。他老練地估計著信中反映的情況的真實程度,判斷著寫信者的思想、情緒……

“看來,溝子的形勢不穩嗬!”李書記在旁邊說。這一句話打斷了鄭江東浙浙沉入工作狀態的思緒。他抬頭看了李孟華一眼,明白了他叫他讀信的意圖——這位由縣委副書記提起來的新書記,要否定老書記樹立的典型:全縣第一個落實生產責任製的溝子公社!這場鬥爭還在鄭江東為第一把手,李孟華為第二把手時就展開了。當時,鄭江東到溝子公社去,汪得伍把一片片分到社員手裏的田地指給他看,向他述說包產到戶的種種好處。鄭江東馬上召開現場會議,把全縣的公社書記領到溝子公社轉了兩天,包產到戶這種責任製形式才在全縣推廣開了。正當人們大唱讚歌時,作了一番調查的李孟華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汪得伍在落實生產責任製時有圖形式、趕速度的傾向,工作不細致,積壓了許多間題。言下之意,鄭江東樹溝子公社典型也有“浮誇”之嫌。這一下刺痛了鄭江東的心。在一次縣委常委會上,雙方展開激烈爭論,大家手裏都有事實,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天李孟華特別激動,嚷出了最敏感的問題:他說汪得伍等一批幹部以權謀私,結黨營私,從思想到品質都不適於領導農村正在展開的大變革!這等於否定了鄭江東的全部成績,隻差沒罵鄭江東本人是“後台老板”了。鄭江東大怒,他以自己的威望,以多數常委的支持,壓倒了李孟華。李孟華挨了一頓批評,被迫保留自己的意見……

這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誰也不再提起了。鄭江東很懂得自己的位置,盡量尊重李孟華,盡量使他忘記過去的不快。李也很客氣,但毫不手軟,堅持實行自己的主張。現在,他下決心要動汪得伍了。這個決心下得很大。但下得很慢,很慎重,仿佛是要動搖一塊植根很深的石柱!這使鄭江東感到一種壓力,好像新書記伸出來搬石柱的手,也是找他老書記來掰腕子的。鄭江東內心深處隱隱地產生一種衝動:接住這隻手,較量較量?

李孟華走近鄭江東,語調誠懇地說,“老鄭,溝子是全縣最大的公社,裏有五萬多人口,還有全省第三號大水庫——老人倉水庫。這一著棋,可是影響咱西峰縣全局的工作啊!”

鄭江東點上一支煙,沉思著。

“你身體最近忽麼樣?”李孟華好僚轉移了話題,隨隨便便地問。

“還行。這號老毛病隻要不犯,就跟好人似的。”鄭江東回答道。不過,就是這一陣功夫,他感到胸悶,太陽穴突突地跳——血壓又升高了。

要是身體還可以,我看最好你能到溝子去一趟,”李孟華拿起桌上的人民來信,機敏的眼睛向鄭江東投去試探的目光,“摸摸底,看看裏究竟忽麼樣了……”

多聰明的人啊!弛把一件最棘手的事情交給前任書記了。他可能早就了解裏的一切情況,隻不過要老書記親眼看一看,得出和他一樣的結論。鄭江東不動聲色地吐了一口煙。想麼辦?去還是不去呢?他完全可以不去,而且從他自身處境來看,完全不應該去。他幾乎馬上就要拒絕了,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鄭江東內心深處是想去的。溝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召喚他。這是想麼了?要和新書記賭勁嗎?要保住汪得伍嗎?不全是這樣……一刹邢間,鄭江東明白了:是剛才提到的老人倉水庫在吸引著他。他想看看那一片水,那一片山,他想看看飄蕩於山水之間的白霧和隱蔽在白霧中的許許多多往事……

老人倉!老人倉……

“好吧,我去。”鄭江東聲音低沉地說道。

新書記鬆了一口氣,笑了。

早晨,一霞光映紅了白楊樹的圓葉,圓葉在春風中抖動著,很象歡樂地拍擊著的巴拿。縣委大院的白楊樹長得特別好,高大挺拔且不說,圓圓的樹幹幾乎一般粗細,一排排地站在罪裏,好象一群健壯的孿生兄弟。進了縣委的大門,看見白楊樹,令人精神一振。有個地委書記第一次來西峰縣委,拍著樹幹對幹部們說:“西峰真是個好地方,瞧瞧這些樹吧!”

一輛吉普車從白楊樹下緩緩駛過,在縣人大辦公室門前停下來。鄭江東走出人大辦公室,打開車門,準備上車,這時候,組織部秦部長老遠跑過來了,笑吟吟地揚著手中的一卷紙。“這就得走嗎”鄭江東點點頭。秦部長把卷紙塞給他,說:“你瞧瞧,汪得伍把檢討送來了。這木頭疙瘩,也學機靈啦!”

鄭江東沒接檢討書,淡淡地說:“交給李書記吧。”

“寫得不錯,寫得不錯……”秦部長一邊說一邊收起檢討書。

鄭江東上車時,秦部長把住車門,在他耳邊小聲說:“老汪可是個老實人啊,咱不能看他就這麼倒下。昨天我和趙副縣長談了談,老趙也火了……”

鄭江東沉默不語。秦部長知趣地為他關上車門。

車開了,在柏油路上疾馳。鄭江東心裏很沉悶。公路兩邊的白楊、棉槐飛快地閃過,黑魆魆群山卻緩緩地移來。山間的柿子樹醒目地展開枝權,仿佛在比它矮小而茂密的馬尾鬆、柞樹麵前伸著懶腰。一隻花喜鵲從柿樹頂端飛下來,一跳一跳地掠過層層梯田。公路盤旋上升,下邊是又寬又深的山溝。溝底亂石叢生,一條小溪在亂石間蹦跳穿行。鄭江東拉開車窗,讓夾雜著草木芬芳的山風吹到他臉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眼睛浙浙地亮起來。他覺得身體裏有什麼東西被山風吹醒了,在血管裏騷動……

哦,好久沒聞到山的氣息了!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對,就是他領全縣公社書記來開現場會。打以後李孟華被提為第一把手,他養病住院,再沒來過。郡是秋天,前年秋天,到現在滿打滿算才一年半時間。可是一年半又恁麼了?這對鄭江東來說也夠久了……

這片山區叫老人倉。西峰縣東麵是平原,南麵是窪地,西北街是群山——西峰縣正由此得名。鄭江東的姥姥家在山裏,他從小跟姥姥過,一生的命運就緊緊地和大山嵌在一起。他參加“青抗先”,區中隊,扛著三八大蓋槍在山裏周旋。他當過鄉長,區長,直到1958年走出大山,出任西峰縣縣委書記。三十五歲正是雄心勃勃的年齡,五八年又是雄心勃勃的年代,鄭江東沒有虛度年華,他做出了他這一生中最偉大的事業;在他姥姥家,在養育他的大山中,修建起一座全省第三號的大型水庫——老人倉水庫!這座水庫一舉扭轉北半縣的缺水狀況,解決了百裏以外的一座城市的供水問題,還幫助了鄰近幾個縣戰勝旱魔。這座水庫也使鄭江東名揚四方……

鄭江東希望到老人倉山區故地重遊。但這次重遊卻並不輕鬆,他還負有調查汪得伍的責任。這件事使鄭江東的心情很複雜,他對汪得伍的感情很深。當他被一“造反派”單獨軟禁時,汪得伍當上了縣革委副主任,為保他出來,跟軍代表都拍開了桌子。這且不說,汪得伍從二十來歲起當副鄉長,就跟著鄭江東幹,一直千到今年整五十。這期間,鄭江東批過他,罵過他,給過他處分,可還是一個人似地好。汪得伍是有點象木頭疙瘩,你怎麼罵他,他也一聲不吭。打一回鄭江東氣極了,衝他吼:“汪得伍,你答應!你答應一聲!”汪得伍在鼻子裏哼哼:“嗯。”

“你還有氣啊?你還沒死啊?你是人還是木頭?要在戰場上,我就……”啊!時他火氣多大!“鄭江東一聲吼,西峰山也抖抖。”縣委千部們私下裏都麼說。他以雷神爺脾氣和鐵一般的黨性原則在全地區縣委書記中聞名。回,汪得伍讓自己家偷偷加入中農社,鄭江東差點開除他黨籍。他鄙視他:“共產黨員不站在貧農一邊,竟去舔中農的腚!”有人看他們私人關係好,跑來替汪得伍說情,叫鄭江東罵個狗血噴頭。最後,汪得伍背了個黨內警告的處分。宣布處分那天,汪得伍哭了,他一聲不吮,默默地、倔強地流著眼汨。鄭江東批評他,安慰他,勸告他,可他就是不開腔,惹得鄭江東又吼起來:“汪得伍,汪得伍!你答應一聲!”“嗯——”

哦,這都過去了。今天呢?紀委莊書記一提要給汪得伍黨內警告處分,鄭江東心裏就不自在。秦部長他們明顯地為汪得伍活動,鄭江東也沒罵他們個狗血噴頭。是的,他不喜歡他們這樣做,但他希望汪得伍平安無事。其實,他已經為汪得伍做了不少事情。打倒“四人幫”,鄭江東恢複縣委書記職務,汪得伍一級一級降下來,一直降到溝子公社當黨委書記。有人還要整他,鄭江東說話了:“汪得伍文革前就是溝子公社黨委,書記,不算造反起家。”那麼,算不算幫派體係呢?算不算賣身投靠呢?這就沒人敢深究了。鄭江東用他的威望保住了汪得伍——鄭江東在西峰縣享有最高的威望!

鄭江東自己也知道,他的精神狀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老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苦,他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轉旋得疲勞了。於是,他象一個真正的老人樣重新判斷這世界上的一切。

他覺得人情可貴,他很驚冴自己過去為什麼不珍視這一點!就說汪得伍吧,雖然有點小農意識,卻是個忠心耿耿的幹部。鄭江東光批他,卻不看重他的忠誠,隻感到用得順手,認為理當如此。修老人倉水庫的第二年,嚴重的自然災害開始了。民工吃不飽飯,幹活沒力氣。鄭江東把全縣的救濟糧投入水庫工地,規定幹一天活可以領半斤糧,這一招幾乎把全縣的勞力都吸引到老人倉來了!可是救濟糧很快就吃完了,鄭江東又到各公社去挖糧。溝子公社的老書記不肯交出最後一點儲備糧,鄭江東把他撤了。他又找來副書記汪得伍,汪得伍也固執地沉默著。鄭江東火了,罵了他一上午。天晌了,鄭江東實在沒力氣了,他幾乎是含著眼淚說:“水庫完了,我也完了。老夥計,幫我個忙吧!你就忍心看我這樣完蛋?”汪得伍身子動了一下,終於答應了。溝子公社的百姓們得知縣委調走了糧食,都罵鄭江東。有些餓急了眼的農民聚集成夥,到水庫找鄭江東算帳。這時汪得伍挺身而出,拍著胸脯說,“是我把糧食送出去的!”他當場挨了一頓接。過了好些年,他一個人下鄉時,還有人向他扔石頭……當時鄭江東認為汪得伍應該這樣做:為了事業嘛!你是公社領導嘛(他已把他提為溝子公社黨委書記了)!鄭江東如今喜歡回憶這些往事,暗暗地感激許多老部下對他的忠誠。他在動蕩的年代嚐過孤獨恐懼的滋味,更懂得了情感的價值。所以,當他重新出任縣委書記時,改掉了雷神爺脾氣,變得隨和多了。現在,他卸下了負責全縣領導工作的重擔,一種複雜的情感常常纏繞著他……

吉普車在山路上顛,車座的彈簧有節奏地顫悠著。窗外的景物迅速移換:一片鬆林、幾塊山岩、跳躍的小溪、峻峭的懸崖……

蒼莽的老人倉山連著山,鄭江東一生呼嘯前進,把許多珍貴的東西失落在大山裏。現在他老了,希望再到山間走走,揀回那一顆顆被他輕易仍掉的珍珠……

李家村的李三寶,是個閑不住的人。他不願意老老實實地種地,所以隻包了幾畝口糧田,又在靠大街的三間房裏開了個理發館。李家村隻有二百來戶人家,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天摸不到幾個頭。”於是他又燒個茶水爐,招攬近處人家來打幾壺開水。這樣生意也挺冷清,發不了大財。不過他倒是知足,不愁吃穿就行了。最使他中意的:一天到晚總有些閑人到理發館來站站,有說有笑,消息靈通。隔壁便是大隊辦公室,有時上邊來了幹部,看見門鎖著,就到理發館來坐坐。遇上這種機會,三寶就嚐到做人的最大樂趣了:他圍著幹部跑前跑後,泡茶,遞煙,打發人找支書,回答幹部提出的問題……似乎這才是他開理發店的真正目的。

鄭江東到了李家大隊,就是在三寶理發館落腳。他看見那個身材矮小、眼睛發亮的理發師把顧客善在椅子上,熱情地跑過來和他握手,又吩咐幾個小孩到四麵八方去找“支書俊堂”,心裏猜想他大概也是村裏的幹部。鄭江東瞧瞧被剃成陰陽頭的顧客,瞧瞧正朝吉普車張望的理發師,覺得十分好笑。

“你理發吧。”鄭江東說。

“不忙!不忙!”理發師和陰陽頭齊聲回道。

門口圍上一大群人,其中許多漢子在肩上搭著一條麻袋。他們小聲地傳著:“鄭書記!鄭書記!”於是一張張黝黑的、憨厚的笑臉朝鄭江東仰起來。鄭江東感覺到周圍的熾熱的目光,但不去驚動他們。他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隨便打量著屋子。這三間屋打去兩堵壁子,通成一間大屋,烏黑的大梁懸在空中,牆壁也被煙火熏黑了,卻還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張毛主席像。東邊牆角立著茶水爐、理發椅;西邊牆角堆著煤和草。草垛得快夠著屋笆了,是麥秸草,還散發著夏日的淡淡的香氣。這烏黑的梁,這毛主席像,這噴香的麥秸草,撓著鄭江東心頭發熱——這一切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啊!最叫鄭江東動情的還是包圍著他的目光,那一雙雙眼睛仿佛在叫他:“喂,你!瞧你呀……”鄭江東終於不能自持了,一捺披在肩上的軍大衣,揚手朝鄉親們喊:“夥計們愣在門口幹哈?進屋吧呔!”

這個“呔”宇是老人倉山區的口頭語。聽到這親熱的“呔”字,門口的人麥地擁進屋來,三間屋頓時擠滿了。三寶把一杯熱茶端到鄭江東眼前,伶俐地說:“我這茶葉糟爛,嘿嘿,好在我知道你鄭書記不會嫌乎,喝吧,嘿……”

鄭江東接過茶,笑道:“向你打聽個人,李力奎在哪?”

“在村東頭住呢!”

有人喊了一聲:“問你人在哪兒!”

“啊,啊……昨天到他丈母娘家去了。”三寶慌了一下,但到底掌握的情報多,及時回答上來。

鄭江東想了一下,又問:“你剛才說去找支書俊堂,我記得支書是李力奎呀?”

三寶做著眉眼笑道:“鄭書記,你這可是翻老皇曆了!李力奎前年冬天就下台啦!”

“忽麼了?”

“反對責任製!還成?叫老汪給擼啦!”

“你說責任製忽麼樣啊?瞧大家說說!”

莊稼漢們嘿嘿地笑了一會兒,說:“那沒說的,糧食夠吃了。

鄭江東扯過一條麻袋看看,說:“今天幹啥活兒,忽麼都背麻袋?”

麻袋主人回答:“送花生公糧味。”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交花生公糧?”鄭江東有些吃驚。

背麻袋的農民都說:“去年秋天沒交足,上邊逼著補上。”

鄭江東狡翳地問道:“怎麼,地分到手裏,就要和國家耍心眼兒啦?”

滿屋子人叫起屈來。沐個頭剃了一半的顧客拖著自己的麻袋走過來,衝著鄭江東哇啦哇啦喊:“俺怎麼要心眼,俺光交苞米就交了三千六,超了一千掛零!可俺沒種花生呀,上級不是說愛種啥就種啥嗎?好,收花生公糧就不管這套啦,你種不種一樣收,一個人攤六十斤……

三寶攔住陰陽頭,拖著他去剃頭,一邊還小聲說:“注意影響嘍……”

鄭江東拍拍大腿喊:“你這小子剛想起剃頭啊,別給我要滑頭。你說,人家沒種花生怎麼交公糧?”

三寶急忙說:“我不是幹部,我不是幹部……”

有人打趣:“你挺象幹部,說呔!”

“嗯,嗯……”小矮子理發師搔耳撓腮,吞吞吐吐地說,“那就想辦法唄,上集去買唄……”

那陰陽頭又跑回來:“我家四口人,買了二百四十斤花生米交上。九毛錢一斤從集上買回來,五毛五一斤交上去,轉眼賠上頭克婁豬!”

背麻袋的農民齊聲歎道:“唉,這些事沒法說!”

鄭江東兩道濃眉蹙到一起。理發師還過陽來,狡猾地笑著,問,“鄭書記,你看這事對勁兒不?”

“不對!”鄭江東幹脆地說。

“那我告訴你,我這開理發館的也交花生公糧啦!你猜我從集上買了多少花生?買了……”

“三寶,你在瞎咧咧啥?”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嚇得理發師一哆嗦,趕忙拉著陰陽頭理發去了。接著,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走進來,笑容滿麵地握住鄭江東的手,搖了又搖,“鄭書記,哪

陣風把你吹來啦?”

鄭江東不認得這人,但知道他就是“支書俊堂”。他笑道:“來了解收花生公糧的事呢!三寶,接著講呀,你從集上買回多少花生米?”

三寶用兩根手指捏著剃刀,哆哆嗦嗦地豎起另三根指頭,飛快地對鄭江東擺擺。

“那麼,你從集上買了多少花生?”鄭江東又笑嗬嗬地問支書。

李俊堂打後腦勺抓起洗得發白的單軍帽,捏了又捏,不好意思地笑了。“鄭書記,我可實在沒辦法呀!”

鄭江東正色道:“怎麼沒辦法?你可以按地畝收嘛!”,“沒法統計呀,地都分到各家,東一塊西一塊,誰知誰家種了多少畝?

“要你這支書幹什麼?你一塊一塊地統計。把全村的花生公糧攤到地畝上,別攤到人頭上。”

李俊堂笑咪咪地卷著煙,不說話。完了,一他又從旁邊一個社員手裏拿過打火機,點著早煙卷,叭嗒叭嗒抽起來。“鄭書記,難呀!公社就是按人口派花生公糧的,我能給改了嗎?年年都這麼辦呀,我也隻好照葫蘆畫瓢呔……”

鄭江東明白了李俊堂的意息,點了點頭。接著,他抽出一支煙,在長凳上慢慢地敲著,敲著……

莊稼人看出了事情的複雜性,有幾個悄悄地走了。他們挺滿足;鄭書記知道這事了,就行了。至於能不能解決,就別再追啦。領導有領導的難處,再說,要解決的事情豈止花生公糧這樁呢?慢慢來吧。

那撥人剛走,隻聽見一陣“吧嗒吧嗒”的聲響,幾根棍子敲敲打打地探進屋來。有人叫道:“來先生啦!”隨著話音,五個瞎子走進門來。他們都背著木架子,鋪蓋和樂器綈在木架上,脖子伸得老長,腦袋茫無目標地扭來扭去。為首一個青年睹子喊道:“書記在這屋嗎?”

李俊堂應道:“在呔!”

鄭江東被這夥客人打斷了思索,頗感興趣地打量著他們。他問:“從哪來?”

“萊陽。”年輕的卸下木架,導著話音摸過來。“打正月十五就出來啦,走一個村唱一個村多眼看不見,踩到你們西峰地麵上啦!”

說話的功夫,他來到長板凳跟前,摸出一盒煙,正確地遞給李俊堂、鄭江東一人一根。鄭江東站起來,用打火機為瞎子點煙。火著了,瞎子卻把自己的火柴盒掏了出來。李俊堂推他一把,說:“鄭書記給你點煙呢!——這是俺西峰的老縣委書記!”

年輕人執拗地坐在板凳上,推辭著:“不用!不用!”一邊用自己的火柴點著了煙。鄭江東也隻好給自己點煙了。另外四個瞎子,早在草垛跟前蹲下,身子靠在木架上仰著臉兒休息。他們的眼睛並不閉緊,微微地降著,還不時眨巴眨巴——很像咪著眼睛想問題。

鄭江東心底冒出一種孩子般的歡樂。他從小喜歡聽瞎子唱唱,而瞎子中間又數萊陽瞎子唱得最好。那時,山村裏僅能見到這一種文藝節目,要看大戲就得跑幾十裏路到山外去了。瞎子也以此為生多到哪個村,村長就給他們安排食宿;夜晚,他們在掛著馬燈的場院上唱,唱琴書,唱呂劇,唱民歌……雜七雜八的,什麼都唱。樂器卻很簡單,一般隻有胡琴、三弦、小鈸。這古老的鄉風延續到八十年代的今天,鄭江東感到又新鮮又親切。

“帶了哪些節目呀?”鄭江東問。

“嘿《借年》《牆頭記》《沙家浜》《軍港之夜》……啥都有!”年輕人有點自誇地答道。

三寶已經剃完了個顧客的腦袋,擠過來湊熱鬧:“先唱一段給鄭書記聽聽吧!”

年輕的瞎子仰起臉喊:“老五,來一段《誇書記》。”

一個又瘦又老的瞎子吱勾吱勾地拉響了胡琴,清了清嗓子唱起來——

“拉起胡琴笑嘻嘻,

誇誇咱們的鄭書記。

鄭書記呀好書記,

樣樣工作賣力氣……”

鄭江東一擺豐叫道:“停!”胡琴嘎地停下了,瘦瞎子茫然地把頭扭來扭去。鄭江東問道:“若是唱李家大隊的李俊堂呢?”

年輕的瞎子說:“把姓名一換就行啦!不瞞你說,從萊陽到西峰,書記都叫俺唱遍啦!”

滿屋子哄堂大笑。

三寶趁機作主,對著瘦瞎子喊:“老五,來段《借年》!”

那叫“老五”的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脖子忽然一挺,發出尖尖的女聲來——

“相公你往這裏看,

看看合適不合適:

這是兩隻肥羊腿,

還有兩隻風幹雞。

細粉捆了一小捆,

鹹鹽包在手絹裏。

這是些幹蔥、幹薑、幹粉皮……”

這親切熟悉的呂劇調兒,引得屋子裏的人跟著哼起來。邢瘦瞎子唱得喜氣洋洋的,鄭江東看著他們破舊的衣服,看著他們失去了光明的愁苦的臉,覺得一陣陣心酸。

《借年》選段唱完了。鄭江東拿過年輕瞎子手中的木棍,摸了又摸,感情深重地說,“唱吧,唱吧,在咱們西峰唱吧,你們不容易啊……”

好些莊稼漢深有同感地歎道:“是嗬,真不容易啊!”

瞎子們低下頭,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李俊堂高聲說:“三寶,先生們就睡在你這理發店裏了。晚上爐子別熄火,把麥秸草鋪得厚厚的。”

“暖!”

鄭江東看看表,準備起身走了。李俊堂挽留他吃晌飯,沒留得住。他把鄭江東送到吉普車前,鄭江東低聲對他說:“花生公糧的事,今年不能這樣辦了。公社頭我去說。你記著:不能叫百姓吃虧!不能把上級政策搞歪歪了!”

李俊堂笑咪咪地點著頭。

“再有,汪書記蓋的房,縣委決定由你們李家大隊收回六間。你們按造價折算給他六間房子的錢。”

李俊堂麵有難色,一隻手伸到後腦勺,又去捏頂發白的單軍帽了。

“你別為難,回頭我去找老汪說清楚。你就照縣委的決定辦!”

鄭江東安排完工作,就上了吉普車。車子發動力沿著大街緩緩地經過鄉村理發店。鄭江東躍在小窗上,看見理發店門前站了許多人他們不會鼓掌,不會揮手,隻是彎下腰朝著吉普車的小窗笑。幾個睹子也站在台階上,朝著吉普車馬達響處張望——他們能看見什麼呢?可他們貶巴著半閉的眼睛,儼然在思考著他們所看見的一切。一刹間,鄭江東眼睛濕潤了,他感覺到中國農民所特有的愛——一種誠懇的、質樸的、甚至帶點愚昧的愛!

綠色的吉普車開出李家村,繼續向前馳去。

“回公社嗎?”司機問。

“不,先去看看水庫。你把車停在大壩下邊就行了。”鄭江東回答說。

山溝裏的小溪跑得歡暢,它剛剛從源頭獲得生命,像孩子似地揮霍著自己的精力。這條小溪的源頭很奇特,是一條水泥修建的寬大的水渠。到了水渠猛一抬頭,就看見山一般巍峨的大壩了。這時候你才明白,這水渠是溢洪道,那小溪是水庫裏放出的水,而整條山溝才是真正的水渠。眼前這座水庫,便是大名鼎鼎的老人倉水庫!

吉普車停下了,鄭江東向壩頂走去。他走得很慢,好像在爬很陡很陡的山坡。他的頭低垂著,後腦勺花白的頭發格外顯眼。他個子很高,但又很瘦,上身隨腳步向前一傾一傾,肩背自然地佝僂起來。他身上披的件軍大衣,還是好多年前武裝部發給縣委書記的(縣委書記一般都兼任武裝部政委),如今舊了,拖啊拖啊老掛著棉槐枝條……

快登上壩頂了。壩邊傳來一陣陣喧鬧聲,有人在喊,有機器在響,有鑼鼓在敲……這一切彙成一片“啊啊”的聲響,打破了大山的沉寂。鄭江東精神一振多急不可待地登上大壩。他放眼朝水庫望去,隻見浩瀚的水麵上排著一長溜兒船,緩緩地向前推進。船上的人好象瘋了多又喊又跳多有幾個小夥子光著脊梁猛勁兒擂鼓,全不顧帶著春寒的山風……

“啊,捕魚!”,鄭江東大聲喊道。

他好受到捕魚人情緒的感染,興奮得難以自持。一隻機動小船在壩邊發動起來多馬上要向水庫中一長排船陣駛去。鄭江東大叫:“等一等我!等一等我……”他順著大壩的斜坡奔下去,大衣和人幾乎飛了起來。隔著幾步遠,鄭江東就借著慣性一跳,跌在隻小船裏。船開了,馬達突突地響多朝最熱鬧的地方馳去了……

捕魚是老人倉水庫的節日。水庫每年春天捕一次魚,那方法很有意思:許多船連在一起,後麵拖著一張大網,從南到北地掃蕩。魚兒是不老實的,偌大的水庫來回亂竄,便很難收拾。所以,須用“敲山震虎”法,把魚趕到水庫北端的狹長的水岔子裏去,再收網。於是,船上出現了許多非捕魚用的工具:大鼓、銅鑼、木杠、鐵皮、石頭……好事的小夥子還扛來了獵槍,不時朝水裏“啪啪”地放幾槍。捕魚隊由水庫邊上各村抽人組底有小夥子多有老頭,還有男孩,但不要姑娘。據說海上捕魚也不要女人——不知魚兒為什麼和女人作對上了船,人們放肆極了,沒有長輩晚輩之分多沒有領導群眾之別,可以開粗魯玩笑,可以亂罵人。在群山中這片神奇的水麵上,人們痛快舒展開四肢和心懷,盡情地享受一陣自由鄭江東終於跳上一隻大船,他不由分說地從一個小夥子手中奪過鼓槌,“咚咚咚”擂起擱在船頭上的大鼓。他太熟悉這種山區新風俗了,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享受老人倉水庫帶來的歡樂呢?他飛快地搶著鼓槌,胸膛裏衝出“嗬嗬”的喊聲。一進山區他就感到血管裏有什麼東西在騷動,現在這東西終於迸發出來,伴著鼓聲,伴著吼叫,飄撒在波浪蕩漾的水麵上……

“老頭,你不行”小夥子上來奪鼓槌。

“你滾吧呔!”鄭江東粗野地頂了他一膀子,軍大衣掉在濕漉漉的船艙裏。

小夥子赤裸的上身起了雞皮,他彎腰揀起鄭江東的大衣穿上嘴裏嘟嘟噥噥地說:“這點動靜魚兒聽不見……”於是,他揀起一根粗大的杠子。很重地撞著船底,一下一下,好象非把船底撞出洞來不可……

船尾一個管機器的老頭叫他:“三喜!三喜……”小夥子聽不見,他爬過去,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

船陣新新地向前推進,時間很快過去了。太陽西斜時,船陣終於來到水庫的北岔子。現在,可以看見魚兒跳高了如水太少,魚太多,它們不自在了。跳起來的都是大魚,“忽喇喇”一聲,跳起一尺多高,魚鱗在陽光下一閃,彎曲的魚身子叫人看得麼真切。有一條魚跳起來,人們就叫一聲。魚越跳越快,人們越喊越急。最後,許多魚同時跳起落下,人們的喊聲就飛濺的水珠一樣雜亂了,“這條大!”,“是鯉魚!是草魚!”“屁!”“嗬……”鄭江東靜靜地伏在鼓旁,看著船頭前的水麵。水變黑了,是魚的脊梁擠在一起。他的心忽然邢麼寧靜。這一年多來,無論是在醫院裏,在家裏,在辦公室裏,都沒有麼寧靜過。他腦子裏什麼也不想,隻是看魚,看魚……

那個叫三喜的小夥子把軍大衣輕輕地披在鄭江東身上,勇猛地躍入水中。其他船也有小夥子跳水了,他們“嗷嗷”地叫著,故意把水花撲騰得老高,船上的人亂罵:“驢打滾嗎?快捉魚!”小夥子們一撲一撲地捉魚,並把捉到的魚往船上、人身上亂仍。船上的人一邊笑一邊罵,卻沒有躲那飛來的魚,有人還接住魚兒歡喜地往懷裏一抱……三喜在小夥子們中間遊來遊去,小聲地說著什麼,於是一條條大魚都飛到鄭江東條船上。鄭江東沒有注意這細微的現象,他隻是默默地看著水,看著水中的黑魆魆的魚脊背……

看機器的老頭悄悄地爬到鄭江東身邊,手裏拿了一個苞米餅子。“鄭書記,嘿嘿,吃飯吧,這餅子裏含著豆麵……”

鄭江東翻身坐在船頭,接過餅子,掰了一半,又把那一半遞給老頭。於是,兩個老人吃起餅子來,金黃的苞米西餅子在陽光下一晃一晃,很惹人注目。他們都不說話,都吃得很慢。小夥子們還在捉魚,還在往船上扔,不過水庫漸浙靜下來,可以聽見水拍著船幫發出的“霍霍”的響聲了……

“鄭書記來了!”

“老多嘍”

“這水庫都是鄭書記領咱修的……”

“不是他咱哪能吃上魚,嗨!”

各條船上的老年人都在長籲短馭。於是,有人晃著一根粗大的生蔥問鄭書記要不要就餅子吃,有人幹脆把一包花生米扔了過來……鄭江東對大家笑笑,慢慢地搖搖頭。他沒吃完餅子,也沒等捕完魚,就上了邢條跑交通的小船。小船向大壩駛去,鄭江東站在船尾,看著捕魚的人們,手裏還拿著塊苞米餅子……

人的心情有時很怪。鄭江東由狂歡到寧靜,由寧靜變為憂鬱,這期間的轉化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當他登上大壩時,清臒的臉變得格外嚴峻,心頭充滿一種沉重感。是的,人們都在讚揚他,老人倉水庫似乎是他永恒的紀念碑。但是,此刻,他想起另一個人,想起這個人在許多年以前說過的話……

有一天,鄭江東在街上碰見他了。他那麼瘦小,眼鏡滑在鼻尖上,弓腰駝背,手裏提著一隻包,順著牆跟匆匆地走——鄭江東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一種負疾的心理使鄭江東站住腳,擋住他的去路。“老孫,你的問題縣委已經解決了……”“我知道了,感謝黨,感謝縣委!”,“你現在好嗎?”“在縣二中教物理,很好!很好!”“生活有困難,你來找我……”“感謝鄭書記!”他的誠恐誠惶的態度,使談話很難繼續下去。鄭江東本想說幾句道歉話的,但他沒有得到這機會。他們分手了,鄭江東看著他削瘦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心中的負疚感更深更重了。

這個人,是老人倉水庫籌建時期的水利技術員,名叫孫春來。當鄭江東劃出大得驚人的水庫區時,這個剛從上海一所大學裏分配來的技術員提出疑問,這個規劃是否太大了?鄭江東是有根據的。水利局有的是工程師、技術員,他們計算過雨季山洪的流量,考察過曆年洪水情況,完全支持老人倉水庫規劃。可是,孫春來提出一個水文資料:西峰縣在清朝鹹豐年間曾發生過一場特大洪水,如果根據這次洪水記錄,目前的大壩設計完全承受不了同樣規模洪水的襲擊——他也有根據。想麼辦呢?按照最高洪峰設計大壩,西峰縣的財力、物力根本不夠。隻有一條退路:把水庫區劃得小一點,小一點……

雄心勃勃的鄭江東火了:“你這不是找別扭嗎?一百多年前發了一場洪水,就要我們改變現在的規劃?難道臨到我們要搞大躍進,洪水又要來搗蛋?”

孫春來初生牛犢不怕虎,仗著知識分子的傲氣說:“你這樣的領導目光短淺!大躍進就算你躍過去了吧,一百年以後呢?兩百年以後呢?三百年以後呢?……”

這學生太狂!不用麼多年,第二年就給他扣上頂“右傾“的帽子。知識分子軟骨頭,孫春來還是個上海人,處分一到就嚇熊了。他跑到鄭江東辦公室求饒,要收回自己的意見。鄭江東默默地倒了一杯水給他喝。他求啊求啊,手抖得厲害,竟把玻璃杯也碰碎了,碎玻璃劃破了他的手,鮮血直流。秘書們說他妨礙縣委書記工作,把他趕走了。鄭江東不憐惜他——飛奔的駿馬從不憐惜被它踏倒的小草!他領導全縣人民開始了偉大的老人倉水庫工程……

許多年過去了。兩隻沾著血跡的手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攪得他內心不得安寧。他輕易地毀了孫春來的一生!水庫固然重要,人比水庫就那麼沒有價值嗎?為什麼強者在實行自己的意誌時,一定要損害弱者呢?鄭江東思考著這些問題,發現自己過去做過不少類似這樣的事情。恢複縣委書記的職務後,他親自抓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這是他彌補自己過失的機會。然而,那次街頭相遇後,他發覺自己並不能得到解脫。他明白自己必須永遠承受這種心靈上的重壓。原則的價值開始降低,他的人情味越來越重,以至於汪得伍的錯誤變得並不重要,重要的卻是他們的曆史關係,他們的感情了!

他對自己的事業也重新評價了。他耳邊常常響起孫春來的預言般的話音:“一百年以後呢?兩百年以後呢?三百年以後呢?……”

他懷疑這座水庫的永恒,他感到一種曆史責任感壓在他心頭,那麼地沉重!

現在,他站在大壩上,麵對著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人們都在頌揚他,他是勝利者。特大洪水並沒有發生,連孫春來也承認了他的勝利。然而,他卻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勝利了,隻有他一個人默默地懷疑著。誰也不再去想一百年以後怎麼樣了,但是他要想!他要想當他死後如果發生了種神話般的洪水,西峰縣將要遭到什麼樣的災難,人民將要忽樣地詛咒他(當然,那時也許沒人知道孫春來提的意見)!他是一個老人了,他總要想想身後的事情。並且,這水庫似乎是一種象征,在他曲折的一生中,他做的事情有多少是經得住曆史考察的呢?老人也喜歡總結。

夕陽西下,青峰變紫,水西上飄起薄薄的霧氣,山間也飄蕩著薄薄的霧氣。這自由自在的雰氣把山水連成一體,渾渾沌沌,浩浩茫茫。捕魚的人看不見了,也許已經歸去了。四下如此的靜謐。鄭江東背著雙手,由晚風將他的軍大衣掀起。他在暮色中眺望老人頭山峰——老人倉山區正是由於這個山峰而得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