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江東跨進大隊辦公室時,汪得伍正在打電話,他那寬闊壯實的脊背衝著門,看不見鄭江東。
“喂喂,周局長,這事研究得忽麼祥了?……嗨,再放一百方水吧,買我個麵子吧!還能叫李家社員俄肚子?……水泥?行,明天送去!”
“嘿嘿,鄭書記……”李俊堂站起來,笑嘻嘻地打招呼。他似乎有些難為情,扭著身子去捏頂洗得發白南單軍帽。
鄭江東覺得這人身上好象沒骨頭。
汪得伍放下電話,望望鄭江東,又狠狠蹬了李俊堂一眼。鄭江東在屋角落一把椅子上坐下,點燃一支煙,默默地抽著。他的嚴峻的神情給兩人很大的壓力。
“你走吧,弄些飯送來!”汪得伍厲聲道,“市午開個支部會,把我的意見傳達一下!”
“好!”
李俊堂走了,走到門口,汪得伍憋不住又罵起人來,“草包!就怕斷條腿嗎?我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李俊堂腆著臉兒笑,邊走邊念甌“草包出大汗,能撐不能幹……”
汪得伍急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鄭江東開腔了:“談談你的意見吧。”
“罰!”汪得伍的大巴掌有力地一揮,“在渠上扒一個口罰五十;動手打架罰一百!反了他們,不治治還行?今天搶水,明天沒準要搶糧呢!”
鄭江東騰地站起來,把一大截煙塞進煙灰缸,用力一擰。他慢吞吞地問:“支部書記李俊堂罰多少錢?”
“他沒扒渠,沒打架,不罰。但是得狠狠擂!
“因為他跑了?因為他給你丟臉了?”鄭江東瞅著他問,“在這次搶水事件中他就負這麼點責任?主要錯誤在群眾嘍?”
江得伍低下頭去,“在我。”
“我看不錯!”鄭江東提高嗓門惑:“你用了個什麼人幹支書?春灌小麥多大的事?責住製才落實不久,多少問題要解決?他竟叫社員拈鬮!開玩笑,亂彈琴……啊,花生公糧按人頭攤,他省事,人家沒種花生的社員得上集花高價買……”
“責任在我。”汪得伍悶悶地插了一句。
“在你怎麼辦!也罰?罰多少?”鄭江東越說越火,“你不用往身上攬,攬到你身上就沒事啦?現在都學會這一手了,責任在我!群眾的損失怎麼辦?”
汪得伍再不吭聲了,脖子一擰,咬著牙挨批——這是他拿手好戲。
“你倒有辦法,又到水管局弄來了水,罰罰群眾,擂擂支書,事情就抹幹淨了,形勢一派大好!對不對?我問你:為什麼用李俊堂這樣的人當支書?你不知道他是草包嗎?為什麼就覺得用草包稱心如意?你說!”
汪得伍不說。
“你看溝子公社哪些大隊支書是好的,比較好的,哪些大隊支書是不稱職的,甚至是壞蛋?你倒開口呀!汪得伍,你答應一聲!”
突然,屋子裏沉寂了。鄭江東覺得這情景那麼遙遠,又那麼親近!是的,他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過去。過去他就是這樣叫汪得伍,汪得伍就是這樣答應的。他們正是在這種急風驟雨般的批評、鬥爭中,建立下深厚感情的。鄭江東忽然感到一陣心酸,心底深處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又摸出一支煙,點上火,抽著……
“這些日子,我住在紅星村,真是看了不少,想了不少嗬……
你知道楊基這人吧?就是楊瘋子。他有舞蹈病,手腳都不頂用了!
老婆也有病。生了那麼多孩子,欠了那麼多錢。他這人不太懂事,不知道怎麼做人,怎麼過日子。你上他家看看吧,誰看了誰心裏也難受……就是這麼個可憐人,田仲亭也不放過。他表麵上照顧楊基殘廢,分給他七畝山楂,暗地裏卻要四六開提成,剝楊基的皮!”
汪得伍歎了”一口粗氣。鄭江東的語調沉痛起來:“我想,咱們都在幹些什麼?我這老縣委書記,現在還是人民代表大會的頭,都在幹些什麼?住醫院,聊天,鬥心眼……我……我怎麼了?我年輕時可不是這個樣啊!那時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現在一灘爛泥放在眼前,就把眼睛一閉裝看不見。唉,人啊……我真希望有一股力量來衝擊一下,要不太憋氣,太悶人了!你說不是嗎?整黨整風,上下都整,把咱們也整一整!端起一盆水從頭衝到腳,把汙泥灰衝個於淨……那多好啊!”
“嗨,我這人就不愛聽大道理。”汪得伍扯著粗嗓子道,“你就直通通地來個指示,怎麼辦?”
“整頓隊伍,田仲亭、李俊堂這號人馬上撤掉!”鄭江東斬釘截鐵地說。
“整頓?還不知道誰整頓我呢!嘿嘿……”汪得伍苦笑道。
他又沉下臉道:“有點問題就撇,誰來幹?現在找個基層幹部難死了,扒開褲子看看,屁股上都不幹淨!”
“我看李力奎就比李俊堂強!他思想跟不上,總還有點黨性,不會領社員去拈鬮!”
“李力奎?”汪得伍氣呼呼地站起來,“不行!別看他昨夜表現不錯,這人是個野心家!”
鄭江東冷冷地瞅著他,慢悠悠地問了一句:“李力奎不讓你多占宅基,是吧?”
汪得伍被刺到疼處,臉漲得紫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婦女挎著簍子走進辦公室。她是來送飯的。飯菜很豐盛:大饅頭,炒雞蛋,蔥爆肉,還有兩瓶啤酒。鄭江東餓了,拿個饅頭吃起來。汪得伍卻滿屋子亂轉,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先吃飯吧。”鄭江東說。
汪得伍在台前站了一會兒,忽地轉過身,奔到鄭江東麵前。他的眼神紅了,眼珠上蒙著混濁的淚水,厚嘴唇顫抖著,半天才說出話來。
“鄭書記,你知道我的病根,我這人小農意識太重……可我不是為了站點小便宜才為李俊堂說話。做人要講義氣,我的部下我都得保!你想想,人家鞍前馬後跟你於,你動嘴,人家動腿,到時候犯了點錯誤,你把臉一翻,蹬了人家,那不是推完磨殺驢吃麼!我下不得手去!咱把話挑明了,這些支書都是和我工作多年的同誌,都是我的夥計,有天大的錯我頂著。趕明兒你們把我撤了,你們再自己動手整頓吧!”
鄭江東慢慢地站起來,目光直射汪得伍。汪得伍毫不示弱,迎住鄭江東的目光挺挺地站著。屋子裏一片沉寂,空氣似乎也有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