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

□[印度]泰戈爾

我不管你如何評說他,可是我倒知道我的孩子的弱點的。

我並不是因為他的優點而愛他,我愛他是因為他是我的幼稚的孩子。

權衡他的優點和缺點時,你怎麼會知道他有多麼可愛?

當我非懲罰他不可的時候,我就越感覺到他是我的一部分。

當我使他流淚的時候,我的心和他一同哭泣。

惟獨我一個人有權利罵他罰他,因為治他是有條件的那就是首先要愛他。從一個微笑開始

在這個世界上,好和壞常常結合在一起,其間有悲傷也有歡樂,把好和壞協調起來是一件最難辦的事情,但我們看見惡時,也應看到善。

——春戈爾

洪水與猛獸

□[中國]徐誌摩

二千二百年前,中國有個哲學家孟軻,他說國家的曆史常是“一亂一治”的。他說第一次大亂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亂是三千年前的猛獸,後來說到他那時候的大亂,是楊朱、墨翟的學說。他又把自己的距楊、墨比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驅猛獸。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說楊、墨之害,甚於洪水猛獸。後來一些學者,要是攻擊別種學說,總是襲用“甚於洪水猛獸”這句話。譬如唐、宋儒家,攻擊佛、老,用他;清朝程朱派,攻擊陸王派,也用他;現在舊派攻擊新派,也用他。

我以為用洪水來比新思潮,很有幾分相像。他的來勢很勇猛,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總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仿佛水源太旺,舊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濫岸上,把田廬都掃蕩了。對付洪水,要是如鯀的用湮法,便愈湮愈快,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導法,這些水歸了江河,不但無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對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他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孟氏稱“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這正是舊派對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於猛獸,恰好作軍閥的寫照。孟氏引公明儀的話:“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現在軍閥的要人,都有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產,奢侈的了不得,別種好好作工的人,窮的餓死;這不是率獸食人的樣子麼?現在天津、北京的軍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亂打愛國的青年,豈不明明是猛獸的派頭麼?

所以中國現在的狀況,可算是洪水與猛獸競爭。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伏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今”

□[中國]李大釗

我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最易喪失的也是“今”,因為他最容易喪失,所以更覺得他可以寶貴。

為甚麼“今”最可寶貴呢?最好借哲人耶曼孫所說的話答這個疑問:“爾若愛千古,爾當愛現在。昨日不能喚回來,明天還不確實,爾能確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當明日兩天。”

為甚麼“今”最易喪失呢?因為宇宙大化,刻刻流轉,絕不停留。時間這個東西,也不因為吾人貴他愛他稍稍在人間留戀。試問吾人說“今”說“現在”,茫茫百千萬劫,究竟那一刹那是吾人的“今”,是吾人的“現在”呢?剛剛說他是“今”是“現在”,他早已風馳電掣的一般,已成“過去”了。吾人若要糊糊塗塗把他丟掉,豈不可惜?

有的哲學家說,時間但有“過去”與“未來”,並無“現在”。有的又說,“過去”“未來”皆是“現在”。我以為“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話倒有些道理。因為“現在”就是所有“過去”流入的世界,換句話說,所有“過去”都埋沒於“現在”的裏邊。故一時代的思潮,不是單純在這個時代所能憑空成立的,不曉得有幾多“過去”時代的思潮,差不多可以說是由所有“過去”時代的思潮,一湊合而成的。吾人投一石子於時代潮流裏麵,所激起的波瀾聲響,都向永遠流動傳播,不能消滅。屈原的《離騷》,永遠使人人感泣。打擊林肯頭顱的槍聲,呼應於永遠的時間與空間。一時代的變動,絕不消失,仍遺留於次一時代,這樣傳演,至於無窮,在世界中有一貫相聯的永遠性。昨日的事件,與今日的事件,合構成數個複雜事件。此數個複雜事件,與明日的數個複雜事件,更合構成數個複雜事件。勢力結合勢力,問題牽起問題。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過去”“未來”的中間,全仗有“現在”以成其連續,以成其永遠,以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一掣現在的鈴,無限的過去未來皆遙相呼應。這就是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道理,這就是“今”最可寶貴的道理。

現時有兩種不知愛“今”的人:一種是厭“今”的人,一種是樂“今”的人。

厭“今”的人也有兩派。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因起一種回顧“過去”的感想。他們覺得“今”的總是不好,古的都是好。政治、法律、道德、風俗,全是“今”不如古。此派人惟一的希望在複古。他們的心力全施於複古的運動。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與複古的厭“今”派全同。但是他們不想“過去”,但盼“將來”。盼“將來”的結果,往往流於夢想,把許多“現在”可以努力的事業都放棄不做,單是耽溺於虛無飄渺的空玄境界。這兩派人都是不能助益進化,並且很足阻滯進化的。

樂“今”的人大概是些無誌趣無意識的人,是些對於“現在”一切滿足的人。他們覺得所處境遇可以安樂優遊,不必再商進取,再為創造。這種人喪失“今”的好處,阻滯進化的潮流,同厭“今”派毫無區別。

原來厭“今”為人類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實現以前,覺得此境有無限的佳趣,有無疆的福利;一旦身陷其境,卻覺不過爾爾,隨即起一種失望的念,厭“今”的心。又如吾人方處一境,覺得無甚可樂;而一旦其境變易,卻又覺得其境可戀,其情可思。前者為企望“將來”的動機,後者為反顧“過去”的動機。但是回想“過去”,毫無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時間。若以企望“將來”的動機,而盡“現在”的勢力,則厭“今”思想,卻大足為進化的原動。樂“今”是一種情性,須再進一步,了解“今”所以可愛的道理。全在憑他可以為創造“將來”的努力,決不在得他可以安樂無為。

熱心複古的人,開口閉口都是說“現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汙,罪惡若何深重,禍患若何劇烈。要曉得“現在”的境象倘若真是這樣黑暗,這樣卑汙,罪惡這樣深重,禍患這樣劇烈,也都是“過去”所遺留的宿孽,斷斷不是“現在”造的;全歸咎於“現在”,是斷斷不能受的。要想改變他,但當努力以回複“過去”。

照這個道理講起來,大實在的瀑流,永遠由無始的實在向無終的實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遠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隨著大實在的奔流,以為擴大,以為繼續,以為進轉,以為發展。故實在即動力,生命即流轉。

憶獨秀先生曾於《一九一六年》文中說過,青年欲達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殺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嚐推廣其意,也說過人生惟一的新向,青年惟一的責任,在“從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不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自首之我,並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殺來日自首之我。”實則曆史的現象,時時流轉,時時變易,同時還遺留永遠不滅的現象和生命於宇宙之間,如何能殺得?所謂殺者,不過使今日的“我”不仍舊沉滯於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萬億年的“我”,都儼然存在於“今我”的身上。然則“今”之“我”,“我”之“今”,豈可不珍重自將,為世間造些功德。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於“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

我請以最簡明的一句話寫出這篇的意思來:

吾人在世,不可厭“今”而徒回思“過去”,夢想“將來”,以耗誤“現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現在”的努力,謀“將來”的發展。宜善用“今”,以努力為“將來”之創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滅。故人生本務,在隨實在之進行,為後人造大功德,供永遠的“我”享受,擴張,傳襲,至無窮極,以達“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暗夜

□[中國]鬱達夫

什麼什麼?那些東西都不是我寫的。我會寫什麼東西呢?近來怕得很,怕人提起我來。今天晚上風真大,怕江裏又要翻掉幾隻船哩!啊,啊呀,怎麼,電燈滅了?啊,來了,啊呀,又滅了。等一忽吧,怕就會來的。像這樣黑暗裏坐著,倒也有點味兒。噢,你有洋火麼?等一等,讓我摸一枝洋蠟出來。……啊唷,混蛋,椅子碰破了我的腿!不要緊,不要緊,好,有了。……

這樣燭光,倒也好玩得很。嗚呼呼,你還記得麼?白天我做的那篇模仿小學教科書的文章:“暮春三月,牡丹盛開,我與友人,遊戲庭前,燕子飛來,覓食甚勤,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我現在又想了一篇,“某生夜讀甚勤,西北風起,吹滅電燈,洋燭之光。”嗚呼呼……近來什麼也不能做,可是像這種小文章,倒也還做得出來,很不壞吧?我的女人麼?暖,她大約不至於生病罷!暑假裏,倒想回去走一趟。就是怕回去一趟,又要生下小孩來,麻煩不過。你那裏還有酒麼?啊唷,不要把洋燭也吹滅了,風聲真大呀!可了不得!……去拿麼,酒?等一等,拿一盒洋火,我同你去。……廊上的電燈也滅了麼?小心扶梯!喔,滅了!混蛋,不點了罷,橫豎出去總要吹滅的。……噢噢,好大的風!冷!真冷!……噯!中國人

□[中國]瞿秋白

半載不得家書,隻身孤影,心靈中無窮奇感。“我”的一部分漸起變態,暗昧之中常有社會的“我”的意識冷嘲熱笑。

前兩天(十一月六日)聽說華僑呂某從哈爾濱來,帶有我老弟的信,等不及,就去訪他。晚上八九句鍾去,呂某還沒歸來。同居王某留我略坐,——我因為亟欲一見家書,也就坐下略喝幾杯茶。王某道:

——先生在此處還好?聽說莫斯科的中國領事走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大清楚。

——哼,陳廣平在莫斯科刮了一大層地皮,跑了;我們新從赤塔回來,昨天前天聽此地的華僑說來,沒有一個不罵他。中國官僚,官僚幾時就殺得盡了!赤塔的領事也是如此。

旁一中國工人問道:“現在赤塔的是誰?他媽的……”王某道:

新領事沈崇勳,一到任就有人粘無名揭帖罵他。一張護照要賣多少錢!赤塔中國小工說得好:“沈崇勳這鬼子,不知道把自己的妹子押了多少錢,在外交部運動來的差使;現在趕緊要來赤塔刮一批回去,贖妹子,預備嫁妝呢。”赤塔華僑會也因領事到後,大家爭權。領事自己把一切交涉——甚至瑣屑的華人搬住注冊等事,都一箍腦子抓在自己手裏:好一張一張執照呀,護照呀的抽頭。弄得華僑會一件事也辦不動。有一天,好幾個工人小販去見領事領執照,偶然說了一句:“華僑會現在不能辦事,——都叫領事辦去了。”沈崇勳開口就罵:“放屁!”當時激憤了工人,揮起拳來就要上去打;他那鬼頭,也隻得抱頭鼠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