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著茶,談笑著不覺已到十時,呂某還不曾回來。我想走,卻來了幾位客,因此又坐下。來客有一中國小販同著俄國妻子,彼此介紹。那小販的妻子戲問我道:

——你們中國,是不是有娶幾位妻子的風俗?

——有是確有的,不過富人才養得起嗬!—他聽我說這話,回身向他丈夫道:

——可不是,你還賴呢!我知道,你家裏另有位中國女人呢。—他丈夫也笑著道:

——不錯,不錯,家裏另有一位心愛的呢。

另有一位女郎,忽然想起,嚷道:“呀,明天十一月七日,過紀念節呢!”一俄國商人插嘴道:

——啊哎!明天一天又不能做生意了!現在是少做一天,少一天的進項……

女郎道:“唔!發了四年的口糧,不要錢,大家還是嫌少;現在不發了,請你們自己去賺錢過活罷。……”

呂某夜深不回來,我約著日後去取信,就歸寓了。今天呢,信已取來,不禁想起那天的談話,聊以一記,以見中國人的俄國生活。

11月16日。心的聲音

□[中國]瞿秋白

心呢?……真如香象渡河,毫無跡象可尋;他空空洞洞,也不是春鳥,也不是夏雷,也不是冬風,更何處來的聲音?靜悄悄地聽一聽:隱隱約約,微微細細,一絲一息的聲音都是外界的,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間久久暫暫的聲音都是外界的,又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千裏萬裏,一寸尺間遠遠近近的聲音,也都是外界的,更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鉤輈格磔,殷殷洪洪,啾啾唧唧,呼號刁翟,這都聽得很清清楚楚麼,卻是怎樣聽見的呢?一絲一息的響動,澎湃訇磕的震動,鳥獸和人底聲音,風雨江海底聲音幾千萬年來永永不斷,爆竹和發槍底聲音一刹那間已經過去,這都聽得清清楚楚麼,都是怎樣聽見的?短衫袋裏時表的聲音,枕上耳鼓裏脈搏的聲音,大西洋海嘯的聲音,太陽係外隕石的聲音,這都聽得清清楚楚麼,卻是怎樣聽見的呢?聽見的聲音果真有沒有差誤,我不知道,單要讓他去響者自響,讓我來聽者自聽,我已經是不能做到,這靜悄悄地聽著,我安安靜靜地等著;響!心裏響呢,心外響呢?心裏響的——不是!心裏沒有響。心外響的——不是!要是心外響的,又怎樣能聽見他呢?我心上想著,我的心響著。

我聽見的聲音不少了!我聽不了許多鳳簫細細,吳語喁喁底聲音。我聽不了許多管、弦、絲、竹、披霞那、繁華令底聲音。我聽不了許多呼盧喝雉,清脆的骰聲,嘈雜的牌聲。我聽不了許多炮聲、炸彈聲、地雷聲、水雷聲、軍鼓、軍號、指揮刀、鐵鎖鏈底聲。我更聽不了許多高呼愛國底殺敵聲。為什麼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

1919年5月1日我在亞洲初聽見歐洲一個妖怪的聲音。他這聲音我聽見已遲了。——真聽見了麼?——可是還正在發揚呢。再聽聽呢,以後的聲音可多著哪!歐洲,美洲,亞洲,北京,上海,紐約,巴黎,倫敦,東京……不用說了。可是,為什麼,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呢?究竟還是心上底回音呢?還是心的聲音呢?

1920年3月6日晚上(庚申正月十五夜),靜悄悄地帳子垂下了;月影上窗了,十二點過了,壁上底鍾滴鎝滴鎝,床頭底表悉殺悉殺,夢裏聽得枕上隱隱約約耳鼓裏一上一下的脈搏聲,靜沉沉,靜沉沉,世界寂滅了麼?猛聽得硼的一聲爆竹,接二連三響了一陣。鄰家呼酒了:

“春蘭!你又睡著了麼?”

“是,著,我沒有。”

“胡說!我聽著呢。剛才還在裏間屋子裏呼呼的打鼾呢。還要抵賴!快到廚房裏去把酒再溫一溫好。”

我心上想道:“打鼾聲麼?我剛才夢裏也許有的。他許要來罵我了。”一會兒又聽著東邊遠遠地提高著嗓子嚷:“洋……麵……餑餑”,接著又有一陣鞭爆聲;聽著自遠而近的三弦聲淒涼的音調,冷澀悲亢的聲韻漸漸的近了……嗚嗚的汽車聲飆然地過去了……還聽得“洋……麵……餑餑”叫著,已經漸遠了,不大聽得清楚了,三弦聲更近了,牆壁外的腳步聲、竹杖聲清清楚楚,一步一敲,三弦忽然停住了。——呼呼一陣風聲,月影兒動了兩動,窗簾和帳子搖蕩了一會兒……好冷嗬!靜悄悄地再聽一聽,寂然一絲聲息都沒有了,世界寂滅了麼?

月影兒冷笑:“哼,世界寂滅了!大地上正奏著好音樂,你自己不去聽!那洪大的聲音,全宇宙都彌漫了,金星人,火星人,地球人都快被他驚醒那千百萬年的迷夢了!地球東半個,亞洲的共和國裏難道聽不見?現在他的名義上的中央政府已經公布了八十幾種的音樂譜,樂歌,使他國裏的人民仔細去聽一聽,你也可以隨喜隨喜,去聽聽罷。”我不懂他所說的聲音。我隻知道我所說的聲音。我不能回答他。我想,我心響。心響,心上想:“這一切聲音,這一切……都也許是心外心裏的聲音,心上的回音,心底聲音,卻的確都是‘心的聲音’。你靜悄悄地去聽,你以後細細地去聽。心在那?心呢?……在這裏。”

1920年3月6日。

一錯誤

暗沉沉的屋子,靜悄悄的鍾聲,揭開帳子,窗紙上已經透著魚肚色的曙光。看著窗前的桌子,半麵黑越黝黝,半麵黯沉沉的。窗上更亮了。睡在床上,斜著看那桌麵又平又滑,映著亮光,顯得是一絲一毫的凹凸都沒有。果真是平的。果真是平的麼?一絲一毫的凹凸都沒有麼?也許桌麵上,有一邊高出幾毫幾忽,有一邊低下幾忽幾秒,微生蟲看著,真是帕米爾高原和太平洋低岸。也許桌麵上,有一絲絲凹紋,有一絲絲凸痕,顯微鏡照著,好像是高山大川,峰巒溪澗。我起身走近桌子摸一摸,沒有什麼,好好的平滑桌麵。這是張方桌子。方的麼?我看著明明是斜方塊的。站在洗臉架子旁邊,又看看桌子,呀,怎麼桌子隻有兩條腿呢?天色已經大亮,黯沉沉的桌子現在已經是黃澄澄的了。太陽光斜著射進窗子裏來,桌麵上又忽然有一角亮的,其餘呢——黯的,原來如此!他會變的。……唉,都錯了!……

洗完臉,收拾收拾屋子,桌子,椅子,筆墨書都擺得整整齊齊。遠遠的看著樹杪上紅映著可愛的太陽兒,小鳥啁啾唱著新鮮曲調,滿屋子的光明,半院子的清氣。這是現在。猛抬頭瞧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角花籬,幾盆菊花,花後站著、坐著三個人。我認識他們,有一個就是我!回頭看一看,鏡子裏的我,笑著看著我。這是我麼?照片上三個影子引著我的心靈回複到五六年前去。——菊花的清香,映著滿地瑣瑣碎碎的影子,橫斜著半明不滅的星河,照耀著幹幹淨淨的月亮。花籬下坐著三個人,地上縱橫著不大不小的影子,時時微動,喁喁的低語,微微的歎息,和著秋蟲啾啾唧唧,草尖上也沾著露珠兒,亮晶晶的,一些些拂著他們的衣裳。暗沉沉的樹蔭裏颼颼的響,地上參差的樹影密密私語。一陣陣涼風吹著,忽聽得遠遠的笛聲奏著《梅花三弄》,一個人從籬邊站起來,雙手插插腰,和那兩個人說道:“今天月亮真好。”……這就是我。這是在六年以前,這是過去。那又平又滑的桌麵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麵寫道:“請秋白明天同到三貝子花園去。嗬!明天到三貝子花園去的,不也是我麼?這個我還在未來;如何又有六年,如何又有一夜現在,過去未來又怎樣計算的呢?這果真是現在,那果真是過去和未來麼?那時,這時,果真都是我麼?……唉!都錯了!……

我記得,四年前,住在一間水閣裏,天天開窗,就看著那清澄澄的小河,聽著那咿咿啞啞船上小孩子談談說說的聲音。遠遠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江陰的山,有時青隱隱的,有時黑沉沉的,有時模模糊糊的,有時朦朦朧朧的,有時有,有時沒有。那天晚上,憑著水閣的窗沿,看看天上水裏的月亮。對岸一星兩星的燈光,月亮兒照著,似乎有幾個小孩子牽著手走來走去,口裏唱著山歌呢。忽然聽著一個小孩子說道:

“二哥哥,我們看水裏一個太陽,太……”又一個道:

“不是,是月亮,在天上呢,不在水裏。”轉身又向著那一個小孩子說道:

“大哥哥,怎麼今天月亮兒不圓呢?昨天不是圓的麼?”聽著回答道:

“怎麼能天天都是圓的呢?過兩天還要沒有月亮呢。”

“大哥騙我,月亮不是天生圓的麼?不是天天有的麼。”

“我們去問姊姊。姊姊,姊姊。我剛才和阿二說,月亮會沒有的,他不信,他說我說錯了。”姊姊說道:

“媽媽的衣服還沒有縫好呢,你們又來和我吵,管他錯不錯呢……”

1920年3月20日

二戰爭與和平

小花廳裏碧紗窗靜悄悄的,微微度出低低的歌聲。院子裏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桃花,綠蔭沉沉兩株楊柳,微風蕩漾著。一個玲瓏剔透六七歲的小孩子坐在花廳窗口,口裏低低的唱著:

“姊姊妹妹攜手去踏青。

垂垂楊柳,嚦嚦鶯聲,

春風拂衣襟,春已深。

郊前芳草地,正好放風箏……”

桌子上放著一個泥人,是一個漁婆,手裏提著一隻魚籃,背上擱著很長很長一竿釣魚竿,絲線做的釣絲,笑嘻嘻的臉。小孩子一麵唱一麵用手撫著那釣絲,把許多桃花片,一片一片往釣絲上穿,又抓些榆錢放在那魚籃裏。又一個小孩子走來了。說道:“哥哥,我找你半天了,爸爸給我一個皮球。”那哥哥道:“我不愛皮球。弟弟,你來瞧,漁婆請客了,你瞧他體麵不體麵?籃子裏還裝著許多菜呢。”弟弟瞧一瞧說道:“真好玩,我們兩個人來玩罷。”說著,轉身回去拿來許許多多紙盒,畫片,小玻璃缸,兩隻小手都握不了。一忽兒又拿些洋囝囝,小泥人來了。兩個小孩子擺擺弄弄都已擺齊了,喜歡得了不得,握握手對著麵笑起來。弟弟一舉手碰歪了一隻小泥牛,哥哥連忙擺好了說道:“都已齊了,我們請姊姊來看,好不好呢?”弟弟說:“我去請。”說著興頭頭的三腳兩步跑進去了。一忽兒又跑出來氣喘喘的說道:“姊姊不來,他在那兒給漁婆做衣服呢。”

哥哥道:“他不來麼?”說著,又把一張畫片放在漁婆麵前說道:“弟弟,你瞧,漁婆又笑了。”弟兄兩個人拍著手大笑。一忽兒,哥哥弟弟都從椅子上下來,一麵踏步走,一麵同聲唱著,嚷著很高的喉嚨,滿花廳的走來走去,隻聽得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