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袍滴滴胡兒血。

自問生平……頭顱一擲輕。”

一麵唱一麵走出花廳,繞著院子裏兩株楊柳,跑了兩三匝。哥哥忽然說道:“漁婆要哭了,進去罷。”弟兄兩個又走進花廳,兩個人都跑得喘籲籲的。哥哥在桌子上一翻,看見一張畫片,詫異道:“誰給你的?我昨天怎麼沒有看見他?”弟弟道:“爸爸昨天晚上給我的。”哥哥道:“送給我罷。”弟弟道:“不,為什麼呢?爸爸給我的。”弟弟說著,把那張畫片搶著就跑。哥哥生氣道:“這些我都不要了,……”說著,兩隻小手往桌子上亂撲亂打了一陣。漁婆,小泥人,玻璃缸打得個稀爛。弟弟聽著打的聲音又跑回來,看一看,哭道:“你把我洋囝囝底頭打歪了,我告訴爸爸去!”說著往裏就跑,哥哥追上去,弟兄倆扭做一堆,連扭帶推,跑過院子,往裏麵上房裏去了。

隻聽花廳背後,弟弟嚷著的聲音:“姊姊!姊姊!哥哥打我……”

院子裏綠蔭底下,落花鋪著的地上,卻掉著一張畫片——原來是法國福煦元帥底彩色畫像,帶著軍帽穿著軍衣的……。

1920年3月28日

三愛

“愛”不是上帝,是上帝心識底一部現象。

——托爾斯泰

“唔唔……媽呢?……”

“好孩子。媽在城外趕著張大人家喪事,討些剩飯剩菜我們吃呢。閉著眼靜靜兒罷。陸毛腿去弄藥草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呢?孩子,你餓嗎?難受得厲害嗎?吃什麼不要?”

“我……唔唔……我……我我……不……我不……”

模模糊糊的呻吟聲,發著,斷斷續續的……輕微聲浪隱隱的震著,沉靜的空氣裏蕩漾著……唉!

嫩芽婀娜的幾株垂楊底下,一家車門旁邊,台階上躺著十二三歲的孩子,仰麵躺著,那如血的斜陽黯沉沉的映著他薑黃色的臉,隻見他鼻孔一扇一扇,透不出氣似的。時時呻吟著。旁邊跪著一個老頭兒,滿臉沙塵,亂茅茅的胡須,蓬蓬鬆鬆的頭發,蒼白色的臉,遠看著也分不出口鼻眼睛,隻見烏黑陣陣的一團。他跪在地上,一手拿著許多柳枝替小孩子墊頭,一手撫著小孩子底胸,不住的歎氣,有時翻著自己襤褸不堪的短衫搔搔癢。他不住的歎氣,不住的歎氣!心坎裏一陣酸一陣苦。他時時望著西頭自言自語:“來了嗎?沒有!不是;好孩子!”……“你媽……”

我在街上走著,走著,柳梢的新月上來了……呼呼一陣狂風。呼……呼……滿口的沙塵。唉!風太大了!……

一個“冥影”飆然一扇,印在我心坎裏,身上發顫,心靈震動……震動了。他們……他們那可怕的影子,我不敢看。

“老爺,老爺!多福多壽的爺爺,賞我們……賞……”

那老頭兒在地上碰著頭直響,臉上底泥沙更多了。小孩子翻一翻眼,唉!可怕!他眼光青沉沉的……死……死人似的!可怕!

“老爺,我這小孩子病了。怎好?賞幾個錢……”

老頭兒又碰著頭,我走過他們,過去了,又回頭看看,呀!……給他們兩個銅元……兩個銅元?

老頭兒揀著,磕頭道謝;又回身撫著小孩子,塞一個銅元在他手裏,又道:“媽來了,來了。”小孩睜一睜眼……我又回頭一看,趕快往前就走,我心裏,心裏跳。怪,鬼,魔鬼!心裏微微的顫著,唉!

……

我事情完了,要回家去。叫洋車,坐上車,一個小孩子跟著車夫。車夫給他一個銅元道:“家去跟著媽罷!”

“爸爸回來吃晚飯?我們等著爸爸……等著您!”

在長安街兩邊的楊柳、榆樹,月亮兒瑩潔沉靜,沉靜的天空。呀!不早了!十點半。車夫拖著車如飛的往前走去。似乎聽得:“媽!……好吃……嘻嘻嘻……”

月亮兒瑩潔沉靜,沉靜的天空!

“愛!”……宇宙建築在你上。

四勞動?

青隱隱的遠山,一片碧綠的秧田草地,點綴著菜花野花,一灣小溪潺潺流著;陰沉沉的樹林背後,露出一兩枝梨花,花下有幾間茅屋。風吹著白雲,慢慢的一朵朵雲影展開,縐得似魚鱗般的浪紋裏映著五色錦似的,雲嗬,水嗬,微微的笑著;遠山顛隱隱的烏影閃著,點點頭似乎會意了。啁啁啾啾的小鳥,呢呢喃喃的燕子織梭似的飛來飛去。青澄澄的天,綠茫茫的地,蔭沉沉的樹蔭,靜悄悄的流水,好壯美的宇宙嗬,好似一隻琉璃盒子。

那琉璃盒,琉璃盒裏有些什麼?卻點綴著三三兩兩的農夫弓著背曲著腰在田裏做活。小溪旁邊,田隴西頭,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穿著一條紅布褲子,一件花布衫,左手臂上補著一大塊白布,蓬著頭,兩條小辮子斜拖著,一隻手裏拿著一件破衣服,汗漬斑駁的,一隻手裏提著籃,籃裏放著碗筷,慢慢的向著一條板橋走去,口裏喃喃的說道:“爸爸今日又把一些菜都吃了,媽又要抱怨呢。”他走到橋上,剛剛兩隻燕子掠水飛過,燕子嘴邊掉下幾小塊泥,水麵上頓時蕩著三四匝圓圈兒。他看著有趣,站住了,回頭看一看,他父親又叫他快回家。他走過橋去,一忽兒又轉身回來,走向橋塢下,自言自語道:“媽就得到這兒來洗這件衣服,放在這兒罷。”一麵說,一麵把那件衣服放在橋下石磴上,起身提著籃回去了。

夕陽漸漸的下去了,那小孩子底父親肩著鋤頭回家了,走過橋邊洗洗腳,草鞋脫下去提在手裏,走回家去。遠山外還是一片晚霞燦爛,映著他的臉,愈顯得紫澄澄的。他走到家裏。“剛換下來的衣服洗了沒有?”一個女人答道:“洗好了。四月裏天氣,不信有這麼熱!一件襯裏布衫通通濕透了。”——接著又道:“張家大哥回來了,還在城裏帶著兩包紗來給我,說是一角洋錢紡兩支。”那父親道:“那不好嗎,又多幾文進項。”

那父親又道:“我吃過飯到張家去看看他。”小孩子忙著說道:“我跟著爸爸同去,張家姊姊叫我去幫他推磨呢。”父親道:“好罷,我們就吃飯罷。”大家吃過飯,那女人點著燈去紡紗了,爺兒兩個同著過了橋,到對村張家來。

聽著狗汪汪的叫了兩聲,一間茅屋裏走出一個人來說道:“好呀!李大哥來了,我午上還在你家裏看你們娘子呢,我剛從城裏回來就去看你,誰知道已經上了忙了,飯都沒有工夫回家吃,我去沒有碰著你,你倒來了。”接著三個走進屋子,屋子裏點著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擺著幾張竹椅子,土壁上掛一張破鍾鍾馗,底下就擺一張三腳桌子;桌子旁邊坐著一位老婆婆,手裏拈著念佛珠,看見李大哥進來忙著叫他孫女翠兒倒茶。一忽兒翠兒同著李家的小孩子到別間屋子裏去了,李大就在靠門一張矮竹椅上坐下,說道:“謝謝你,張大哥,給我帶幾支紗回來。”那老婆婆說道:“原來你們娘子也紡‘廠紗’嗎?那才好呢。多少錢紡一支?”張大道:“半角洋錢。”老婆婆說道:“怪不得他們都要紡紗紡線的。在家裏紡著不打緊,隔壁的龐家媳婦不是到上海什麼工廠紗廠裏去了麼?山迢水遠的,阿彌陀佛,放著自己兒女在家裏不管,赤手赤腳的東摸摸西摸摸,有什麼好處!穿吃還不夠,鍍金戒指卻打著一個,後來不知怎麼又當了,當票還在我這兒替他收著呢。阿彌陀佛!”

李大問張大道:“龐大現在怎麼樣了?”老婆婆搶著說道:“他麼?闊得很呢!哼!從城裏一回來,就搖搖擺擺的,新洋布短褂,新竹布長衫,好做老爺了。一忽兒鋤頭碰痛了他的手,一忽兒牛鼻子擦髒了他的褲子,什麼都不是了;見著叫都不叫一聲,眼眶子裏還有人嗎?我看著他吃奶長大了的,這忽兒幹媽也不用叫一聲了,當了什麼工頭,還是什麼婆頭呢?阿彌陀佛!算了罷!”

張大道:“媽那兒知道呢?他隻好在我們鄉下人麵前搖擺搖擺闊,見他的鬼呢!我親眼看見他在工廠門口吃外國火腿呢,屁股上挨著兩腳,那外國人還嘰嘰咕咕罵個不住,他隻板著一張黑黝黝的臉,瞪著眼,隻得罷了,還說什麼‘也是’‘也是’。他們那些工廠裏的人是人嗎?進了工廠出來,一個個烏嘴白眼的,滿身是煤灰,到鄉下來卻又吵什麼幹淨不幹淨了,我看真像是‘鬼裝人相’,洋車夫還不如。”

老婆婆道:“又來了,拉洋車就好嗎?你還不心死?拉洋車和做小工的,阿彌陀佛,有什麼好處!有一頓沒一頓的。你還想改行拉車麼?你說你還是不用到城裏罷,水也不用挑了。快到頭忙了,自己沒有田,幫著人家做做忙工,在家裏守著安安穩穩的不好嗎?”李大道:“嬸嬸說得對。現在人工短得很,所以忙工的錢也貴了,比在城裏挑水也差不了多少,還吃了人家的現成飯,比我自己種那一二畝田還劃算得來呢。”

張大道:“差卻不差,我明後天上城和陳家老爺說,我的挑水夫底執照請他替我去銷了罷,橫豎陳家老爺太太多慈悲,下次再去求他沒有不肯的。人家二文錢一擔水,他家給三文,現在漲了,人家給四文錢,他家總算七八文,不然我早已不夠吃了。”老婆婆歎口氣道:“阿彌陀佛,那位老爺太太多子多孫多福多壽。”李大也說聲“阿彌陀佛”,說著站起來叫他小孩子道:“我們回去罷,小福,出來罷,請翠姐姐空著就到我們家裏去玩。”小福答應著,同著翠兒出來。爺兒二個一同告別要走,翠兒還在後麵叫著小福道:“不要忘了,福弟弟,我們明天同去看燕子呀。”說著,祖孫三個都進屋子裏去。

月亮兒上來了,樹影橫斜,零零落落散得滿地的梨花,狗汪汪的叫著……。

五遠!

遠!

遠!遠遠的……

……

青隱隱的西山,初醒;

紅沉沉的落日,初晴。

疏林後,長街外,

漠漠無垠,晚霧初凝。

更看,依稀如畫,

平鋪春錦,關天雲影。

呻吟……呻吟……

——“咄!滾開去!哼!”

警察底指揮刀鏈條聲,

和著呻吟……——“老爺”

“賞……我冷……”……呻吟……

——“站開,督辦底汽車來了,

哼!”火辣辣五指掌印,

印在那汗泥的臉上,也是一幅春錦。

掠地長風,一陣,

汽車來了。

——“站開……”

白煙滾滾,臭氣熏人。

看著!長街盡頭,長街盡……

隱隱沉沉一團黑影。……

晚霞擁著,微笑的月影。

………

遠!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