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歌頌

□[中國]廬隱

出汗不見得是很壞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種特別的輕鬆。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無窮的舒暢,僅僅為了這一點,我也要歌頌夏天。

其久被壓迫,而要掙紮過——而且要很坦然的過去,這也不是毫無意義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癱軟,好象受了酒精的毒,再無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輕鬆使人忘記了世界上有駱駝——說到駱駝,誰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穀之間的重載,和那慢騰騰,不尤不怨的往前走的姿勢吧!冬天雖然是風雪嚴曆,但頭腦尚不受壓軋。隻有夏天,它是無隙不入的壓迫你,你每一個毛孔,每一棵神經,都愛著重大的壓軋;同時還有臭蟲蚊子蒼蠅助虐的四麵夾攻,這種極度緊張的夏日生活,正是訓練人類變成更堅強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頌夏天!

二十世紀的人類,正度著夏天的生活——縱然有少數階級,他們是超越天然,而過著四季如春享樂的生活,但這太暫時了,時代的輪子,不久就要把這特殊的階級碎為齏粉!——夏天的生活是極度緊張而嚴重,人類必要努力的掙紮過,尤其是我們中國不論士農工商軍,哪一個不是喘著氣,出著汗,與緊張壓迫的生活拚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許有詛咒,但我卻認為隻有虔敬的承受,我們盡量的出汗,我們盡量的發泄我們生命之力,最後我們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這炎威逼人的夏天,將被這無盡的甘霖所毀滅,世界變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類生活中,最雄偉壯烈的一個階段,因此,我永遠的歌頌它。雪夜

□[中國]石評梅

北京城落了這樣大這樣厚的雪,我也沒有興趣和機緣出去鑒賞,我隻在綠屋給受傷倒臥的朋友煮藥煎茶。寂靜的黃昏,窗外飛舞著雪花,一陣緊是一陣,低垂的帳帷中傳出的苦痛呻吟,一聲慘似一聲!我黑暗中坐在火爐畔,望著藥壺的蒸汽而沉思。

如抽亂絲般的腦海裏,令我想到關乎許多雪的事,和關乎許多病友的事,絞思著陷入了一種不堪說的情狀;推開門我看著雪,又回來揭起帳門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為什麼這樣不安定而彷徨?我該詛咒誰呢?是世界還是人類?我望著美麗的雪花,我讚美這世界,然而回頭聽見病友的呻吟時,我又詛咒這世界。我們都是負著創痛倒了又掙紮,倒了又掙紮,失敗中還希冀勝利的戰士,這世界雖冷酷無情,然而我們還奢望用我們的熱情去溫暖,這世界雖殘毒狠辣,而我們總禱告用我們的善良心靈去改換。如今,我們在戰線上又受了重創,我們微小的力量,隻賺來這無限的憂傷!何時是我們重新掙紮的時候,何時是我們戰勝凱旋的時候?我隻向熊熊的火爐禱祝他給與我們以力量,使這一劑藥能醫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馳驅赴敵再掃陰霾!

黃昏去了,夜又來臨,這時候瑛弟踏雪來看病友,為了人間的煩惱,令他天真爛慢的麵靨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這真是不幸的事,不過我相信一個人的生存,隻是和苦痛搏戰,這同時也在一件極平淡而庸常無奇的事吧!我又何必替眾生來懺悔?

給她吃了藥後,我才離開綠屋,離開時我曾想到她這一夜輾轉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臨時她慘白的麵靨一定又瘦削了不少!愛憐,同情,我真不願再提到了,罪惡和創痛何嚐不是基於這些好聽的名詞,我不敢詛咒人類,然而我又何能輕信人類……所以我在這種情境中,絕不敢以這些好聽的名詞來施恩於我的病友;我隻求賜她以愚鈍,因為愚鈍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賦她以伶俐聰慧以自戕殘。

出了綠屋我徘徊在靜白的十字街頭了,這粉裝玉琢的街市,是多麼幽美清冷值得人鑒賞和讚美!這時候我想到荒涼冷靜的陶然亭,偉大莊嚴的天安門,蕭疏遼闊的什刹海,富麗嬌小的公園,幽雅閑散的北海,就是這熱鬧多忙的十字街頭,也另有一種雪後的幽韻,鎮天被灰塵泥土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這裏許多年,四周隻有層層黑暗的網羅束縛著,重重罪惡的鐵閘緊壓著,空氣裏那樣幹燥,生活裏那樣枯澀,心境裏那樣苦悶,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沉醉的大廈外,啼饑號寒的呻吟。然而我終於在這般夢中驚醒,睜眼看見了這樣幽美神妙的世界,我隻為了一層轉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發現了許多年未有的驚歎,縱然是隻如磷火在黑暗中細微的閃爍,然而我也認識了宇宙尚有這一刹那的改換和遮蔽,我希望,我願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這樣刹那的發現,改正我這對世界浮薄的評判。

過順治門橋梁時,一片白雪,隱約中望見如雲如霧兩行掛著雪花的枯樹枝,和平坦潔白的河麵。這時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遠遠隻聽見犬吠的聲音,和悠遠清靈的鍾聲。沙沙地我足下踐踏著在電燈下閃閃銀光的白雪直覺到恍非人間世界。城牆上參差的磚緣,披罩著一層一層的白雪,抬頭望:又看見城樓上粉飾的雪頂,和掛懸下垂的流蘇。底下現出一個深黑的洞,遠望見似乎是個不堪設想的一個恐怖之洞門。我立在這寂靜的空洞中往返回顧而踟躕,我真想不到擾攘擁擠的街市上,也有這樣沉寂冷靜時候。

過了宣武門洞,一片白地上,遠遠望見萬盞燈火,人影蠕動的單牌樓,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汙濁和醜惡。在這裏是十字街頭了,朋友們,不少和我一樣愛好雪的朋友們,你們在這清白皎潔的雪光下,映出來的影子,踐踏下的足蹤,是怎麼光明和偉大!今夜我投身到這白茫茫的雪鏡中,我隻照見了自己的渺小和陰暗,身心的四周何嚐能如雪的透明純潔;因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汙濁,我認識自己隻是一個和罪惡的人類一樣的影子,我又那能以輕薄的心理去責備人類,和這本來不情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懺悔了!

愛戀著雪夜,愛戀著這刹那的雪景,我雖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什刹海,北海,公園,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誌,我的足蹤忽然走向天安門,過西安門飯店的門前時,看見停著的幾輛汽車,上邊都是白雪,四輪深陷在雪裏,黑暗的車箱中有蜷伏著的人影,高聳的洋樓在夜的雲霄中撲迎著雪花,一盞盞的半暗的電燈下照出門前零亂的足痕,我忽然想起“賴婚”中的一幕來,這門前有幾分像呢!走向前,走向前,丁丁當當的電車過去了,我隻望著它車輪底的火花微笑!我驕傲,我是冒著雪花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於什麼而達到我的目的,我隻是走向前,走向前。

進了西長安街的大森林,我遠遠看見天邊四周都現著淺紅,疏疏的枝椏上堆著雪花,風過處紛紛地飛落下來,和我的眼淚滴在這地上一樣。過這森林時我抱著沉重的愴痛,我雖然能憶起往日和君宇走過時的足蹤在那裏,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黃土下已埋葬了兩年的君宇,如今連夢都無。

過了三門洞,嗬!這偉大莊嚴的天安門,隻有白,隻有白,隻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誠般走到了白石橋梁下,石獅龍柱之前,我抬頭望著紅牆碧瓦巍然高聳的天安門,我怪想著往日帝皇的尊嚴,和這故宮中遺留下的荒涼。踏上了無人踐踏的石橋,立在橋上遠望燈光明滅的正陽門,我傲然的立了多時,我覺著心境逐漸的冷靜沉默,至於無所興感這又是我的世界,這如夢似真的藝術化的世界。下了橋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鬆上,滿綴了如流蘇似的雪花,一列一列遠望去好像撐著白裙的舞女。前麵有一盞光明的燈照著,我向前去了幾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銅像基礎旁便折回來。燈光雪光照映在我麵上,這時我覺心地很潔白純真,毫無陰翳遮蔽,因為我已不是在這世界上,我脫了一切人間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來到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間一切翳蒙,我才愛白雪,而雪真能洗滌我心靈至於如雪冷潔;我還奢望著,奢望人間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類,也能給雪以洗滌的機會,那麼,我相信比用血來撲滅反叛的火焰還要有效!天空的點綴

□[中國]蕭紅

用了我有點蒼白的手,卷起紗窗來,在那灰色的雲的後麵,我看不到我所要著的東西(這東西是常常見的,但它們真的載著炮彈飛起來的時候,這在我還是生疏的事情,也還是理想著的事情)。正在我躊躇的時候,我看見了,那飛機的翅子,好像不是和平常的飛機翅子一樣(它們有大的也有小的)好像還帶著輪子,飛得很慢,隻在雲彩的縫際出現了一下,雲彩又趕上來把它遮沒了。不,那不是一隻,那是兩隻,以後又來了幾天。它們都是銀白色的,並且又都叫著嗚嗚的聲音,它們每個都在叫著嗎?這個,我分不清楚。或者它們每個在叫著的,節拍像唱歌的,是有一定的調子,也或者那在雲幕當中撒下來的聲音就是一片。好像在夜裏聽著海濤的聲音似的,那就是一片了。

過去了!過去了!心也有點平靜下來。午飯時用過的家具,我要去洗一洗。剛一經過走廊,又被我看見了,又是兩隻。這次是在南邊,前麵一個,後麵一個,銀白色的,遠看有點發黑,於是我聽到了我的鄰家在說:

“這是去轟炸虹橋飛機場。”

我隻知道這是下午兩點鍾,從昨夜就開始這戰爭。至於飛機我就不能夠分別了,日本的呢?還是中國的呢?大概是日本的吧!因為是從北邊來的,到南邊去的,戰地是在北邊中國虹橋飛機場是真的,於是我又起了很多想頭:是日本打勝了吧!所以安閑地去炸中國的後方,是……一定是,那麼這是很壞的事情,他們沒有止境的屠殺,一定要像大風裏的火焰似的那麼沒有止境……

很快我批駁了我自己的這念頭,很快我就被我這沒有把握的不正確的熱望壓倒了,中國,一定是中國占著一點勝利,日本遭了些挫傷。假若是日本占了優勢,他一定要衝過了中國的陣地而追上去,哪裏有工夫用飛機來這邊擴大戰線呢?

風很大,在遊廊上,我拿在手裏的家具,感到了點沉重而動搖,一個小白鋁鍋的蓋子,啪啦啪啦地掉下來了,並且在遊廊上啪啦啪啦地跑著,我追住了它,就帶著它到廚房去。

至於飛機上的炸彈,落了還是沒落呢?我看不見,而且我也聽不見,因為東北方麵和西北方麵炮彈都在開裂著。甚至於那炮彈真正從哪方麵出發,因著回音的關係,我也說不定了。

但那飛機的奇怪的翅子,我是看見了,是我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的,不,我若真的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那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導魔鬼那般沒有道理。

但在我的窗外,飛著,飛著,飛去又飛來了,飛得那麼高,好像一分鍾那飛機也沒離開我的窗口。因為灰色的雲層的掠過,真切了,朦朧了,消失了,又出現了,一個來了,一個又來了。看著這些東西,實在的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一個鍾頭看著這樣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天空,看得疲乏了,於是,我看著桌上的台燈,台燈的綠色傘罩上還畫著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亂的衣裳,平日彈著六條弦的大琴,依舊是站在牆角上一樣,什麼都是和平常一樣,隻有窗外的雲,和平日有點不一樣,還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點不一樣,紫檁色的刀柄上鑲著兩塊黃銅,而且不裝在紅牛皮色的套子裏。對於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絕不是拿著這短刀而赴前線。論不滿現狀

□[中國]朱自清

那一個時代事實上總有許許多多不滿現狀的人。現代以前,這些人怎樣對付他們的“不滿”呢?在老百姓是怨命,怨世道,怨年頭。年頭就是時代,世道由於氣數,都是機械的必然;主要的還是命,自己的命不好,才生在這個世道裏,這個年頭上,怪誰呢!命也是機械的必然。這可以說是“怨天”,是一種定命論。命定了吃苦頭,隻好吃苦頭,不吃也得吃。讀書人固然也怨命,可是強調那“時世日非”“人心不古”的慨歎,好像“人心不古”才“時世日非”的。這可以說是“怨天”而兼“尤人”,主要的是“尤人”。人心為什麼會不古呢?原故是不行仁政,不施德教,也就是賢者不在位,統治者不好。這是一種唯心的人治論。可是賢者為什麼不在位呢?人們也隻會說“天實為之!”這就又歸到定命論了。可是讀書人比老百姓強,他們可以做隱士,嘯傲山林,讓老百姓養著;固然沒有富貴榮華,卻不至於吃著老百姓吃的那些苦頭。做隱士可以說是不和統治者合作,也可以說是扔下不管。所謂“窮則獨善其身”,一般就是這個意思。既然“獨善其身”,自然就管不著別人死活和天下興亡了。於是老百姓不滿現狀而忍下去,讀書人不滿現狀而避開去,結局是維持現狀,讓統治者穩坐江山。但是讀書人也要“達則兼善天下”。從前時代這種“達”就是“得君行道”;真能得君行道,當然要多多少少改變那自己不滿別人也不滿的現狀。可是所謂別人,還是些讀書人;改變現狀要以增加他們的利益為主,老百姓隻能沾些光,甚至於隻擔個名兒。若是太多照顧到老百姓,分了讀書人的利益,讀書人會更加不滿,起來阻撓改變現狀;他們這時候是寧可維持現狀的。宋朝王安石變法,引起了大反動,就是個顯明的例子。有些讀書人雖然不能得君行道,可是一輩子憧憬著有這麼一天。到了既窮且老,眼看著不會有這麼一天了,他們也要著書立說,希望後世還可以有那麼一天,行他們的道,改變改變那不滿人意的現狀。但是後世太渺茫了,自然還是自己來辦的好,那怕隻改變一點兒,甚至於隻改變自己的地位,也是好的。況且能夠著書立說的究竟不太多;著書立說誠然渺茫,還是一條出路,連這個也不能,那一腔子不滿向哪兒發泄呢!於是乎有了失誌之士或失意之士。這種讀書人往往不擇手段,隻求達到目的。政府不用他們,他們就去依附權門,依附地方政權,依附割據政權,甚至於和反叛政府的人合作;極端的甚至於甘心去做漢奸,像劉豫、張邦昌那些人。這種失意的人往往隻看到自己或自己的一群的富貴榮華,沒有原則,隻求改變,甚至於隻求破壞他們,好在混水裏撈魚。這種人往往少有才,挑撥離間,詭計多端,可是得依附某種權力,才能發生作用;他們隻能做俗話說的“軍師”。統治者卻又討厭又怕這種人,他們是搗亂鬼!但是可能成為這種人的似乎越來越多,又殺不盡,於是隻好給些閑差,給些幹薪,來綏靖他們,吊著他們的口味。這叫做“養士”,為的正是維持現狀,穩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