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也是在旅行的欲望和安家的願望之間漸漸消逝的,正如來自清晨——白晝——夜月亮的完整。也許有朝一日我會達到這樣的境地,旅途和遠方在心靈中屬我所有,我心靈中有它們的圖像,不必再把它們變成為現實。也許有朝一日我還會到達這樣的境地,我心靈中有家鄉,那就不會再向花園和紅房子以目送情了。

我希望有一個中心所有的力都能在這個中心兩邊保持平衡,清晨放出,夜晚歸來,那時,生活將是多麼不同啊!

然而,這樣的中心並未在我的生活中形成,一切仍在震顫地在許多組正極和負極之間搖擺。這邊是眷念在家安居,那邊是思念永遠在旅途中,這邊是渴望孤獨和幽靜,那邊是思慕愛和團體!我收集過書籍和圖畫,但又把它們轉贈。我曾擺過闊,染上過惡習,也曾轉而去禁欲與苦行。我曾經虔誠地把生命當作根本來崇敬,後來卻又不得不把生命看作是功能並加以愛護。

但是,我的變化並非我能左右。這是神奇的事情。誰要尋找神奇,誰要把它引來,誰要求它幫助,它就逃避誰。我的事情是,飄浮在許多緊張對立的矛盾之間,並且作好了精神準備,如果奇跡突然降臨到我頭上的話。我的事情是,在無數個往與返之間尋找安穩寧靜。

隱藏於蒼翠中的紅房子。我對你已經有過體驗,不想再次體驗了。我曾經有過家鄉,建造過一幢房屋,丈量過牆壁和屋頂,築過花園裏的小徑,也曾把自己的畫掛在自己的牆上。像許許多多人那樣,我也想歸來安隱。我的許多願望已經在生活中實現了。我想成為詩人,也真成了詩人。我想有一所房屋,也真為自己建造了一所。我想有妻室和孩子,後來也都有了。我要同人們談話並影響他們,我也做了。我不能的隻有一件事,阻止實現願望後的不滿足感。但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於是懷疑起寫詩來了。我覺得房屋變狹窄了。已經達到的目的,都談不上是目的,每條路都是一條彎路,每次休息都產生新的渴望。

我還會走許多崎嶇或平坦路,還將實現許多願望,但到頭來仍將使我失望。總有一天一切都將顯示它的意義。

那兒,矛盾消失的地方,是涅槃境界。可是,可愛的群星還向我放射出奇異明亮的光。太陽的話

□[日本]島崎藤村

“早上好!”

我向太陽隱身的地方致意。沒有回答。今天仍舊是太陽隱居的日子。

讓我在這裏寫下一點自己記憶中的事吧。我第一次發現太陽的美,並不是在日出的瞬間,而是在日落的時刻。我已經是十八歲的青年了。當時在我的周圍,雖然也有人教給我對大自然的很淡然的愛,但是沒有人指示我說:你看那太陽。我在高輪禦殿山的樹林中發現了正在沉落的夕陽,為了分享那從未有過的驚奇與喜悅,我發狂般地向一起來遊山的朋友跑去。我和朋友二人,眺望著日落的美景,在那裏站立了許久許久。那時充滿在我胸中的驚奇與歡樂,至今仍舊難以忘懷。

然而,更使我難以忘懷的,乃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太陽在我的精神內部升起的時候。我青年時代的生活頗多坎坷不平,時時與艱難為伴,在漫長而暗淡的歲月裏,我連太陽的笑臉也不曾仰望過。偶爾映入我眼裏的,不過是沒有溫度,沒有味道,沒有生氣,隻是朝從東方出,夕由西天落的紅色、孤獨的圓輪。在我二十五歲的青年時代,我感到寂寞無聊而去仙台旅行,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懂得了自己的生命內部也有太陽升起的時刻。

陽光的饑餓——我渴求陽光的願望本是極其強烈的。但是,在似亮非亮的暗淡籠罩的日子裏,我也曾非常失望過。我也曾幾次失去了太陽。甚至連渴求太陽的願望也時而變得淡漠。太陽遠離我而存在,在我的眼裏,它的麵容永遠是毫無意義的,悲哀痛苦的。

然而,曾一度懂得在自己的生命內部也會有太陽升起之時的我,幾經彷徨後,又回歸到等待黎明的心境。不論是在每年的冬季要持續五個月之久的信濃山區,還是在好似新開墾的處女地的東京郊外的田野,或是在便於觀賞那城鎮上空的日出的隅田川的岸邊,我一直在翹盼著天明,不僅如此,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也曾淪為異邦的旅人。在那時,無論從宛若紫色的泥土般的遙遠的海上,無論從看去如同夢境般流瀉著藍色磷光的熱帶地區的水波之間,也無論是在如冰的石建築鱗次櫛比、林蔭樹淒冷昏黑、萬物仿佛全部結凍了似的寒冷的異鄉街頭,我仍然在固執地盼著天明。甚而在夢中思念著遙遠的日出,踏著朝霞向故鄉迢迢歸來。

我等待了三十多年。恐怕我的一生就要在這樣的等待中度過了。然而,誰都可以擁有太陽。我們的當務之急不僅僅是要追趕眼前的太陽,更重要的是要高高地舉起自己生命內部的太陽。這種想法與日俱增,在我年輕的心靈中深深地紮下了根。

現在我所想象的太陽,已經到了古稀高齡。僅就記憶中的,自物心相合以後的太陽的年齡,如今已經是五十有三。如果加上我無從記得的從前的年齡,那麼太陽是怎樣一位長壽的老人,則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知曉的。

人若到了五十有三的年齡,不衰老者極為少見。頭發逐年增白,牙齒先後脫落,視力也日漸減弱。曾是紅潤的雙頰,變得就像古老的岩壁一樣,刻上了層層皺紋。甚至還在皮膚上留下如同貼在地上的地苔一樣的斑點。許多親密的人相繼過世,不可思議的疾病與晚年的孤獨,在等待著人們。與人的如此軟弱無力相比,太陽的生命力實在是難以估量的。看它那無休無止的飛翔、騰躍,以及每夜沉落不久又放射出紅色朝霞的生氣、真正擁有豐富的老年的,除太陽之外,更有何者?然而,在這個世上,最古老的就是最年輕的。這個道理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心靈。

“早上好!”

我再一次致意。仍舊沒有回答。然而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而且感覺到了自己內部的太陽正在醒來,因此我堅信,黎明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光臨。你必須做自己的主宰,讓艱難做你的助手,有朝一日,它將越過你,以其重力影響一個命運、一個人,影響上帝。

早晨的禱告

□[奧地利]裏爾克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起工作,這對於你不算難事,你說做不到,為什麼?路途中有什麼艱難嗎?你不喜歡艱難?它能夠將你殺死,它具有威力,這是你所知的艱難。你了解輕鬆嗎?知之甚少,或者不知?我們對輕鬆毫無記憶。即使你可以選擇,你難道不是必得選擇那艱難嗎?你未感到它與你相連嗎?它難道未經由你的愛與你相連嗎?難道它不是來自你最了解的生你養你的地方?

你若選擇了艱難,不就與自然統一了?你認不認為呆在泥土裏的種子不會更輕鬆?那些飛禽與走獸難道過得很輕鬆?

由此看來,艱難與輕鬆本不存在。生活本身就是艱難的,但你想活命吧?你若把接受艱難稱為義務,你就錯了。驅動你這樣做的是自我生存的本能。你的義務不是別的什麼,就是去愛艱難、喜歡艱難。你承受艱難而言語不多,你必須晃著它哄它入睡,當它醒來時,你必須在它身旁。它隨時都可能醒來。

你必須相當熱心和良善,將你的艱難寵慣,使它離不開你,使它像孩子一樣依賴你。

你若做到這一步,你將不再願意來人將它從你手裏奪走。

是愛讓你擁有了艱難,而愛本身又是艱難的。如果有人令你去愛,他給了你一項巨大的任務,但不是不能完成的。因為,他不是讓你去愛人,這不是初學者能做到的,他也不要求你去愛成熟人才能做到的,他隻是指向你的艱難,那是你最微薄又最豐沃的東西。你看,輕鬆對你一無所求,但艱難在等著你,那裏是你施展技能的天地,而且,即使你的生命漫長,你也沒有一天留給譏嘲你的輕鬆。

了解自己,讓艱難屬於自己。你若如一塊隨四季變換的土地,那麼,你的艱難在你心中應如一間房屋。想想看,你不是星辰:你沒有軌道。

你必須做自己的主宰,讓艱難做你的助手,有朝一日,它將越過你,以其重力影響一個命運、一個人,影響上帝。當它成熟,上帝將進入到你的艱難之中。除了在此,你難道還會在哪裏方與上帝相遇嗎?歡樂·陶醉·光明

□[印度]泰戈爾

你已經使我永生,這使你歡樂無比。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

這小小的葦笛,你攜帶著它穿山越穀,從笛管裏吹出清新的音樂。

在你雙手不朽的安撫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無邊快樂之中,發出不可言說的詞調。

你無窮的賜予隻傾入我小小的手裏。時代過去了,你還在傾注,而我的手裏還有餘量待充滿。

當你命令我歌唱的時候,我的心似乎要因驕傲而炸裂;我仰望著你的臉,眼淚湧上我的眼眶。

我生命中一切的凝澀與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諧音——我的讚頌像一隻歡樂的鳥,振翼飛越海洋。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歌唱。我知道隻因為我是一個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麵前。

我用我的歌曲遠伸的翅梢,親吻你的雙腳,那是我以前從來不敢想的事。

在歌唱中陶醉,我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卻稱你為朋友。

光明,我的光明,充滿世界的光明,眩目耀眼的光明,甜沁心腑的光明!

啊,我的寶貝,光明在我生命的一角跳舞;我的寶貝,光明在勾撥我愛的心弦;天開了,大風狂奔,笑聲響徹大地。

蝴蝶在光明海上翩翩起舞。百合與茉莉在光波的浪花上翻湧起伏。

我的寶貝,光明在每朵雲彩上散映成金,它灑下無數的珠寶。

我的寶貝,快樂在樹葉間伸展,歡喜無邊。歡樂的洪水淹沒了天河的堤岸,人間大地霎時變成歡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