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大丈夫不受人憐。”窮有窮幹,苦有苦幹;世界那麼大,憑自己的身手,哪兒就打不開一條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愁眉苦臉不順耳,別人會來愛憐你?自己免不了傷心的事兒,咬緊牙關忍著,等些日子,等些年月,會平靜下去的。說說也無妨,隻別不揀時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叨叨得誰也不耐煩的岔開你或者躲開你。也別怨天怨地將一大堆感歎的句子向人身上扔過去。你怨的是天地,倒礙不著別人,隻怕別人奇怪你的火氣怎麼這樣大。——自己也免不了吃別人的虧。值不得計較的,不做聲吞下肚去。出入大的想法子複仇,力量不夠,臥薪嚐膽的準備著。可別這兒那兒盡嚷嚷——嚷嚷完了一扔開,倒便宜了那欺負你的人。“好漢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為的是不在人麵前露怯相,要人愛憐這“苦人兒”似的,這是要強,不是裝。說也怪,不受人憐的人倒是能得人憐的人;要強的人總是最能自愛自憐的人。

大丈夫也罷,小丈夫也罷,自己其實是渺乎其小的,整個兒人類隻是一個小圓球上一些碳水化合物,像現代一位哲學家說的,別提一個人的自己了。莊子所謂馬體一毛,其實還是放大了看的。英國有一家報紙登過一幅漫畫,畫著一個人,仿佛在一間鋪子裏,周遭陳列著從他身體裏分析出來的各種原素,每種標明分量和價目,總數是五先令——那時合七元錢。現在物價漲了,怕要合國幣一千元了罷?然而,個人的自己也就值區區這一千元兒!自己這般渺小,不自愛自憐著點又怎麼著!然而,“頂天立地”的是自己,“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也是自己;有你說這些大處隻是好聽的話語,好看的文句?你能愣說這樣的自己沒有!有這麼的自己,豈不更值得自愛自憐的?再說自己的擴大,在一個尋常人的生活裏也可見出。且先從小處看。小孩子就愛搜集各國的郵票,正是在擴大自己的世界。從前有人勸學世界語,說是可以和各國人通信。你覺得這話幼稚可笑?可是這未嚐不是擴大自己的一個方向。再說這回抗戰,許多人都走過了若幹地方,增長了若幹閱曆。特別是青年人身上,你一眼就看出來,他們是和抗戰前不同了,他們的自己擴大了。——這樣看,自己的小,自己的大,自己的由小而大。在自己都是好的。

自己都覺得自己好,不錯;可是自己的確也都愛好。做官的都愛做好官,不過往往隻知道愛做自己家裏人的好官,自己親戚朋友的好官;這種好官往往是自己國家的貪官汙吏。做盜賊的也都愛做好盜賊——好嘍羅,好夥伴,好頭兒,可都隻在賊窩裏。有大好,有小好,有好得這樣壞。自己關閉在自己的丁點大的世界裏,往往越愛好越壞。所以非擴大自己不可。但是擴大自己得一圈兒一圈兒的,得充實,得踏實。別像肥皂泡兒,一大就裂。“大丈夫能屈能伸”,該屈的得屈點兒,別隻顧伸出自己去。也得估計自己的力量。力量不夠的話,“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得寸是寸,得尺是尺。總之路是有的。看得遠,想得開,把得穩;自己是世界的時代的一環,別脫了節才真算好。力量怎樣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隨時隨地盡自己的一份兒往最好裏做去,讓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這麼著,自愛自憐才真是有道理的。南行雜記

□[中國]鬱達夫

上船的第二日,海裏起了風浪,飯也不能吃,僵臥在艙裏,自家倒得了一個反省的機會。

這時候,大約船在舟山島外的海洋裏,窗外又淒淒的下雨了。半年來的變化,病狀,絕望,和一個女人的不名譽的糾葛,母親的不了解我的惡罵,在上海的幾個月的遊蕩,一幕一幕的過去的痕跡,很雜亂地盡在眼前交錯。

上船前的幾天,雖則是心裏很牢落,然而實際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沒有幹妥。閑下來在船艙裏這麼的一想,竟想起了許多瑣雜的事情來。

象這樣的亂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後的三點多鍾。在半醒半覺的昏睡餘波裏沉浸了一回,聽見同艙的K和W在說話,並且話題逼近到自家的身上來了:

“D不曉得怎麼樣?”K的問話。

“叫他一聲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聲音,向我叫。

“烏烏……烏……醒了,什麼時候了?”

“艙裏空氣不好,我們上‘突克’去換一換空氣罷!”

K的提議,大家讚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風停了,雨也已經休止,“突克”上散坐著幾個船客。海麵的天空,有許多灰色的黑雲在那裏低徊。一陣一陣的大風渣沫,還時時吹上麵來。濕空氣裏,隻聽見那幾位同船者的雜話聲。因為是粵音,所以辨不出什麼話來,而實際上我也沒有聽取人家的說話的意思和準備。

三人在鐵欄杆上靠了一會,K和W在笑談什麼話,我隻呆呆的凝視著黯淡的海和天,動也不願意動,話也不願意說。

正在這一個失神的當兒,背後忽兒聽見了一種清脆的女人的聲音。回頭來一看,卻是昨天上船的時候看見過一眼的那個廣東姑娘。她大約隻有十七八歲年紀,衣服的材料雖則十分樸素,然而剪裁的式樣,卻很時髦。她的微突的兩隻近視眼,狹長的臉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條垂及腰際的辮發,不高不大的身材,並不白潔的皮膚,以及一舉一動的姿勢,簡直和北京的銀弟一樣。昨天早晨,在匆忙雜亂的中間,看見了一眼,已經覺得奇怪了,今天在這一個短距離裏,又深深地視察了一番,更覺得她和銀弟的中間,確有一道相通的氣質。在兩三年前,或者又耍弄出許多把戲來攪擾這一位可憐的姑娘的心意,但當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見了豐美的盛饌一樣,心裏隻起了一種怨恨,並不想有什麼動作。

她手裏抱著一個周歲內外的小孩,這小孩盡在吵著,仿佛要她抱上什麼地方去的樣子。她想想沒法,也隻好走近了我們的近邊,把海浪指給那小孩看。我很自然的和她說了兩句話,把小孩的一隻肥手捏了一回。小孩還是吵著不已,她又隻好把他抱回艙裏去。我因為感著了微寒,也不願意在“突克”上久立,過了幾分鍾,也就匆匆的跑回了船室。

吃完了較早的晚飯,和大家談了些雜天,電燈上火的時候,窗外又淒淒的起了風雨。大家睡熟了,我因為白天三四個鍾頭的甜睡,這時候竟合不攏眼來。拿出了一本小說來讀,讀不上幾行,又覺得毫無趣味。丟了書,直躺在被裏,想來想去想了半天,覺得在這一個時候對於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還是因那個廣東女子而惹起的銀弟的回憶。

計算起來,在北京的三年亂雜的生活裏,比較得有一點前後的脈絡,比較得值得回憶的,還是和銀弟的一段惡姻緣。

人生是什麼?戀愛又是什麼?年紀已經到了三十,相貌又奇醜,毅力也不足,名譽,金錢都說不上的這一個可憐的生物,有誰來和你講戀愛?在這一種絕望的狀態裏,醉悶的中間,真想不到會遇著這一個一樣飄零的銀弟!

我曾經對什麼人都聲明過,“銀弟並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愛的地方。”若硬要說出一點好處來,那隻有她的嬌小的年紀和她的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

酒後的一次訪問,竟種下了惡根,在前年的歲暮,前後兩三個月裏,弄得我心力耗盡,一直到此刻還沒有恢複過來,全身隻剩了一層瘦黃的薄皮包著的一副殘骨。

這當然說不上是什麼戀愛,然而和平常的人肉買賣,仿佛也有點分別。啊啊,你們若要笑我的蠢,笑我的無聊,也隻好由你們笑,實際上銀弟的身世是有點可同情的地方在那裏。

她父親是鄉下的裁縫,沒出息的裁縫,本來是蘇州塘口的一個惡少年,因為姘識了她的娘,他們倆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榮安裏開設了一間裁縫攤。當然是一間裁縫攤,並不是鋪子。在這苦中帶樂的生涯裏,銀弟生下了地。過了幾時,她父親又在上海拐了一筆錢和一個女子,大小四人就又從上海逃到了北京。拐來的那個女子,後來當然隻好去當娼妓,銀弟的娘也因為男人的不德,飲上了酒,漸漸的變成了班子裏的龜婆。罪惡貫盈,她父親竟於一天嚴寒的晚上在雪窠裏醉死了。她的娘以節蓄下來的四五百塊惡錢,包了一個姑娘,勉強維持她的生活。象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銀弟也長大了。在這中間,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個年輕的琴師又結成了夫婦。循環報應,並不是天理,大約是人事當然的結果。前年春天,銀弟也從“度嫁”的身分進了一步,去上捐當作了娼女。而我這前世作孽的冤鬼,也同她前後同時的浮蕩在北京城裏。

第一次去訪問之後,她已經把我的名姓記住,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前後醉了回家,家裏的老媽子就告訴我說:“有一位姓董的,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來了。”我當初摸不著頭腦,按了老媽子告訴我的號碼就打了一個回電。及聽到接電話的人說是蘼香館,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並沒有教他去叫銀弟講話,馬上就把接話機掛上了。

記得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後天氣一天寒似一天,國內的經濟界也因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裏車馬的稀少,也是當然的結果。這中間我雖則經濟並不寬裕,然而東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為銀弟開銷的賬目,總結起來,也有幾百塊錢的樣子。在闊人很多的北京城裏,這幾百塊錢,當然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揚,衣飾不富,經驗不足的銀弟看來,我已經是她的恩客了。此外還有一件事情,說出來是誰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當作了一個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風刮得很利害,寒空裏黑雲飛滿,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藝園看完戲之後,上小有天去吃夜飯去。這時候房間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們隻得在門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過了一忽,銀弟和一個四十左右的紳士,從裏麵一間小房間裏出來了。當她經過我麵前的時候,一位和我去過她那裏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聲,她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窯子在遊戲場同時遇見兩個客人本來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難為情的丟下了那個客人來和我招呼。我一點也不變臉色,仍複是平平和和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個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還以為我在吃醋,後來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間空屋,又因為和銀弟講了幾句話的結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們等了二十幾分鍾,才得了一間空座進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夥計在外邊嚷,說有電話,要請一位姓×的先生說話。我起初還不很注意,後來聽夥計叫的的確是和我一樣的姓,心裏想或者是家裏打來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在遊藝園,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貓貓虎虎到電話口去一聽,就聽出了銀弟的聲音。她要我馬上去她那裏,她說剛才那個客人本來要請她聽戲,但她拒絕了。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飯,出遊藝園的時候,時間還早,朋友們不願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決定要我上銀弟那裏去問她的罪。

在她房裏坐了一個多鍾頭,接著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裏留宿。他們出去之後,並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麵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鍾了,妓院裏特有的那一種豔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願意在她那裏宿。我隻是對她笑笑,吸著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並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後,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裏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為她在那裏用手段。哭了半天,我隻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麵。她止住眼淚之後,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

“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鍾,感傷的話,一齊的發出來了:

“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說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教老媽子回複,說‘勿拉屋裏!’真朝碰著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麵子阿過得起?……數數看,象哦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裏,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幹了眼淚,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裏睡好,桌上的擺鍾,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餘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裏卻並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鍾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為。起床之後,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的罵我說: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輕輕的回答她說:

“我益格沫事,已經割脫著!”

這一晚的事情,說出來大家總不肯相信,但從此之後,她對我的感情,的確是劇變了。因此我也更加覺得她的可憐,所以自那時候起到年底止的兩三個月中間,我竟為她付了幾百塊錢的賬。當她不淨的時候,也接連在她那裏留了好幾夜宿。

去年正月,因為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裏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後,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

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原載一九二六年五月十六日《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