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高傲的前額和勇敢、深邃的眼睛,眼睛裏閃耀著無畏的思想的光輝,這種光輝蘊含著一種雄偉的力量,這力量能夠在疲憊的時刻創造神祗,又能在精神奮發的時代把神祗推翻。
在荒涼的宇宙中間他迷失了自己,孤獨地站在一小塊以無法覺察的速度向無垠的空間深處飛奔的土地上,被“他為什麼會在這裏?”這個惱人的問題折磨著,沿著通往戰勝天上人間一切奧秘的道路,向著前方,向著高處,勇敢地前進!
在他前進的同時,他也在自己艱難、坎坷、孤獨而又光榮的道路上遍灑心血,用這熱血創造出永不凋謝的詩歌般的花朵;他巧妙地把發自他不肯安靜的靈魂的哀號變成樂曲,把經驗變成科學,每走一步都要把生活裝點得更加美好,就像太陽用它的光華普照大地樣。他向著高處不斷前進,勇往直前!他猶如茫茫大海上航船的燈塔……
自由、高傲的人隻是以時而像閃電、時而像寶劍那樣冷靜的思想的力量為武裝,遠遠地走在眾人前麵,超越生活之上,獨自置身於生活之謎當中,置身在他自己的種種錯誤之間……這些錯誤壓在他高傲的心上,好像壓了一沉重的石頭那樣,創傷他的心靈,折磨他的大腦,使他因為犯錯誤而羞愧萬分,號召他把它們消滅幹淨。
他在前進!種種本能在他胸中嚎叫;自尊在訴苦,聲音是那樣令人嫌惡,好像厚顏無恥的叫化子在乞討;種種值得留戀的事物像常青藤那樣千絲萬縷地纏繞著他的心,吸吮他的熱血,大聲要求對它們的力量讓步……七情六欲都想控製他;一切都渴望能夠統治他的靈魂。
形形色色的生活瑣事,就像路上的汙泥和醜惡的癩蛤蟆,攔住他的去路。
人的創造精神的各種產物也緊緊地包圍著他,就像行星環繞著太陽。他那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愛情,垂頭喪氣;友誼一瘸一拐,遠遠地跟在他後麵;他那疲倦的希望,在他前麵走著;還有充滿憤怒的憎恨,她手上那副忍耐的鐐銬在叮當作響;而信仰則用憂鬱的眼睛望著他不安的麵孔,等著他投入自己安寧的懷抱……
他熟悉他所有這些可悲的侍從;他的創造精神的各種產物都是畸形的、不完善的、軟弱的!
受過種種偏見毒害的可悲產物,此刻穿著陳舊真理的破衣,懷著敵意跟在思想後麵,但趕不上思想的飛翔,就像烏鴉趕不上老鷹一樣。她們同“思想”爭訟著該誰領先,卻很難與思想融成一股強大的、富有創造力的火焰。
這裏還有人的永恒的旅伴——死亡,盡管神秘莫測的她緘口不言,不過,他那顆熱烈地渴望生活的心,卻存在著時刻被她親吻的厄運。
在他這些不配跟隨他的侍從當中,還有一個叫瘋狂的,他對她非常熟悉。瘋狂長著翅膀,像旋風一樣強大猛烈,她用懷有敵意的目光監視著他,竭力鼓勵思想,要拉思想去參加她野蠻的舞蹈……
惟有他的愛人——思想——才與他永不分離,隻有思想的火焰才能照亮他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打開人生之謎,揭示朦朧的大自然的奧秘,解開他心中漆黑一團的亂麻。
思想是人真誠的自由的愛人。她到處用炯炯的、銳利的目光觀察一切,毫不徇情地揭露一切:“愛情的狡猾庸俗的手段,她要占有情人的願望,傷害別人的尊嚴和自輕自賤的想法,以及她背後的肉欲的肮髒的麵孔。
“膽怯無力的希望,她背後的謊言,她的親姐妹,花枝招展、濃妝豔抹、準備時刻用花言巧語去安慰,也就是欺騙所有的人的謊言。
“脆弱的友誼,她的謹小慎微,她的殘酷、無聊的好奇心,以及嫉妒心的腐朽的斑點和斑點上生出來的誹謗的幼芽。
“凶惡的憎恨,她的力量極大,如果取掉她的鐐銬,她就會破壞人世間的一切,甚至連正義的幼芽也不寬恕!
“不好動的信仰,企圖奴役一切感情的無邊的權力欲,發現她隱藏起來的殘暴的利爪,她的沉重而無力的翅膀,以及她沒有眼珠的盲眼。”
思想還要同死亡作鬥爭。自由的、不朽的思想把動物造成人,創造出無數神祗、哲學體係以及能夠打開世界之謎的鑰匙——科學。對於死亡這種毫無益處的、往往是凶狠得愚蠢的力量,她始終保持反對和敵視。
思想認為,死亡就像是一個撿破爛的女人,她在後院走來走去,把破舊、腐爛、無用的廢物收進她那肮髒的口袋,但有時也厚著臉皮偷偷地把完好、堅固的東西帶走。
冷漠無情、沒有個性、不露聲色的死亡,滿身腐爛的氣味、裹著使人恐怖的蓋屍布,永遠像一個嚴峻的、難解的謎語一樣站在人的麵前;而像太陽一樣燦爛奪目,能創造萬物,充滿瘋狂的能力,驕傲地意識到自己的不配的思想,則鍥而不舍地研究著死亡……
就這樣,不肯安靜的人穿過人生之謎的可怕的黑暗,向著前方、向著高處邁進!勇往直前,毫不退縮!論死
□[黎巴嫩]紀伯倫
於是愛爾美差開口了,說:現在我們願意問“死”。
他說:
你願知道死的奧秘。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尋求以外,你們怎能尋見呢?
那夜中張目的梟鳥,它的眼睛在白晝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靈魂,你當對生的肉體大大地開展你的心。
因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與海洋也是一件事。
在你的希望和願欲的深處,隱藏著你對於來生的默識;
如同種子在雪下夢想,你們的心也在夢想著春天。信賴一切的夢境吧,因為在那裏麵隱藏著永生之門。
你們的怕死,隻是像一個牧人,當他站在國王的座前,被禦手恩撫時的戰栗。
在戰栗之下,牧人豈不因為他身上已有了國王的手跡而喜悅麼?
可是,他豈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戰栗麼?
除了在風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還是什麼呢?
除了把呼吸從不息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擴大,無礙地尋求上帝之外,“氣絕”又是什麼呢?
隻在你們從沉默的河中啜飲時,才真能歌唱。
隻在你們達到山巔時,你們才開始攀援。
隻在大地索取你的四肢時,你們才真正的跳舞。人生的樂趣
人生中既有暴雨,也有大雪,但隻要自己那博大的心胸中常是一片美麗的晴空,常有希望太陽般地存在,就可以了。
——池田大作
最苦與最樂
□[中國]梁啟超
人生什麼最苦呢?貧嗎?不是。失意嗎?不是。老嗎?死嗎?都不是。我說人生最苦的事莫苦於身上背著一種未來的責任。人若能知足,雖貧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雖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難免的事,達觀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什麼苦。獨是凡人生在世間一天,便有一天應該做的事,該做的事沒有做完,便像是有幾千斤重擔子壓在肩頭,再苦是沒有的了。為什麼呢?因為受那良心責備之過,要逃躲也沒地方逃躲呀!
答應人辦一件事沒有辦,欠了人的錢沒有還,受了人的恩惠沒有報答,得罪了人沒有賠禮,這就連這個人的麵也幾乎不敢見他;縱然不見他的麵,睡裏夢裏都像有他的影子來纏著我。為什麼呢?因為覺得對不住他呀!因為自己對於他的責任還沒有解除呀!不獨對於一個人如此,就是對於家庭,對於社會,對於國家,乃至對於自己,都是如此。凡屬我受過他好處的人,我對於他便有了責任。凡屬我應該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夠做得到的,我對於這件事便有了責任。凡屬我自己打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是現在的自己和將來的自己立了一種契約,便是自己對於自己加一層責任。有了這責任,那良心便時時刻刻監督在後頭。
這種苦痛卻比不得普通的貧、病、老、死,可以達觀排解得來。所以我說人生沒有苦痛便罷,若有苦痛,當然沒有比這個更重的了。
翻過來,什麼事最快樂呢?自然責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樂事。古語說得好:“如釋重負”,俗語亦說:“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人到這個時候,那種輕鬆愉快,真是不可以言語形容。責任越重大,負責的日子乃越長;到責任完了時,海闊天空,心安理得,那快樂還要加幾倍哩!大抵天下事從苦中得來的樂才是真樂。人生須知道有負責任的苦處,才能知道有盡責任的樂處。這種苦樂循環,便是這有活力的人間一種趣味;卻是不盡責任,受良心責備,這些苦都是自己找來的。人生真義
□[中國]陳獨秀
人生在世,究竟為的甚麼?究竟應該怎樣?這兩句話實在難得回答的很,我們若是不能回答這兩句話,糊糊塗塗過了一生,豈不是太無意識嗎?自古以來,說明這個道理的人也算不少,大概約有數種:第一是宗教家,像那佛教家說:世界本來是個幻象,人生本來無生;“真如”本性為“無明”所迷,才現出一切生滅幻象;一旦“無明”滅,一切生滅幻象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世界,還有什麼人生呢?又像那耶穌教說:人類本是上帝用土造成的,死後仍舊變為泥土;那生在世上信從上帝的,靈魂升天;不信上帝的,便魂歸地獄,永無超生的希望。第二是哲學家,像那孔、孟一流人物,專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做一大道德家、大政治家,為人生最大的目的。又像那老、莊的意見,以為萬事萬物都應當順應自然;人生知足,便可常樂,萬萬不可強求。又像那墨翟主張犧牲自己,利益他人為人生義務。又像那楊朱主張尊重自己的意誌,不必對他人講什麼道德。又像那德國人尼采也是主張尊重個人的意誌,發揮個人的天才,成功一個大藝術家、大事業家,叫做尋常人以上的“超人”,才算是人生目的;什麼仁義道德,都是騙人的說話。第三是科學家。科學家說人類也是自然界一種物質,沒有什麼靈魂;生存的時候,一切苦樂善惡,都為物質界自然法則所支配;死後物質分散,另變一種作用,沒有聯續的記憶和知覺。
這些人所說的道理,各個不同。人生在世,究竟為的什麼,應該怎樣呢?我想佛教家所說的話,未免太迂闊。個人的生滅,雖然是幻象,世界人生之全體,能說不是真實存在嗎?人生“真如”性中,何以忽然有“無明”呢?既然有了“無明”,眾生的“無明”,何以忽然能都滅盡呢?“無明”既然不滅,一切生滅現象,何以能免呢?一切生滅現象既不能免,吾人人生在世,便要想想究竟為的什麼,應該怎樣才是。耶教所說,更是憑空捏造,不能證實的了。上帝能造人類,上帝是何物所造呢?上帝有無,既不能證實;那耶教的人生觀,便完全不足相信了。孔、孟所說的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隻算是人生一種行為和事業,不能包括人生全體的真義。吾人若是專門犧牲自己,利益他人,乃是為他人而生,不是為自己而生,決非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墨子思想,也未免太偏了。楊朱和尼采的主張,雖然說破了人生的真相,但照此極端做去,這組織複雜的文明社會,又如何行得過去呢?人生一世,安命知足,事事聽其自然,不去強求,自然是快活得很。但是這種快活的幸福,高等動物反不如下等動物,文明社會反不如野蠻社會;我們中國人受了老、莊的教訓,所以退化到這等地步。科學家說人死沒有靈魂,生時一切苦樂善惡,都為物質界自然法則所支配,這幾句話倒難以駁他。但是我們個人雖是必死的,全民族是不容易死的,全人類更是不容易死的了。全民族全人類所創的文明事業,留在世界上,寫在曆史上,傳到後代,這不是我們死後聯續的記憶和知覺嗎?
照這樣看起來,我們現在時代的人所見人生真義,可以明白了。今略舉如下:
(一)人生在世,個人是生滅無常的,社會是真實存在的。
(一)社會的文明幸福,是個人造成的,也是個人應該享受的。
(一)社會是個人集成的,除去個人,便沒有社會;所以個人的意誌和快樂,是應該尊重的。
(一)社會是個人的總壽命,社會解散,個人死後便沒有聯續的記憶和知覺;所以社會的組織和秩序,是應該尊重的。
(一)執行意誌,滿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譽,都是欲望),是個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始終不變的(此處可以說“天不變,道亦不變”)。
(一)一切宗教、法律、道德、政治,不過是維持社會不得已的方法,非個人所以樂生的原意,可以隨著時勢變更的。
(一)人生幸福,是人生自身出力造成的,非是上帝所賜,也不是聽其自然所能成就的。若是上帝所賜,何以厚於今人而薄於古人?若是聽其自然所能成就,何以世界各民族的幸福不能夠一樣呢?
(一)個人之在社會,好像細胞之在人身,生滅無常,新陳代謝,本是理所當然,絲毫不足恐怖。
(一)要享幸福,莫怕痛苦。現在個人的痛苦,有時可以造成未來個人的幸福。譬如有主義的戰爭所流的血,往往洗去人類或民族的汙點。極大的瘟疫,往往促成科學的發達。
總而言之,人生在世,究竟為什麼?究竟應該怎樣?我敢說道:個人生存的時候,當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並且留在社會上,後來的個人也能夠享受。遞相授受,以至無窮。論自己
□[中國]朱自清
翻開辭典,“自”字下排列著數目可觀的成語,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這中間包括著一大堆哲學,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詩文和廢話,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劇。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漢”,有這麼些可說的,值得說值不得說的!難怪紐約電話公司研究電話裏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話中會發現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這“我”字便是自己稱自己的聲音,自己給自己的名兒。自愛自憐!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漢也難免的,何況區區尋常人!冷眼看去,也許隻覺得那托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這隻見了真理的一半兒。掉過臉兒來,自愛自憐確也有不得不自愛自憐的。幼小時候有父母愛憐你,特別是有母親愛憐你。到了長大成人,“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娘這樣看時就不必再愛憐你,至少不必再像當年那樣愛憐你。——女的呢,“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做母親的雖然未必這樣看,可是形格勢禁而且鞭長莫及,就是愛憐得著,也隻算找補點罷了。愛人該愛憐你?然而愛人們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誰能說“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麼回事兒?趕到愛人變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兒愛憐你。你有時候會病,“久病床前無孝子”,太太怕也夠倦的,夠煩的。住醫院?好,假如有運氣住到像當年北平協和醫院樣的醫院裏去,倒是比家裏強得多。但是護士們看護你,是服務,是工作;也許夾上點兒愛憐在裏頭,那是“好生之德”,不是愛憐你,是愛憐“人類”。——你又不能老呆在家裏,一離開家,怎麼著也算“作客”;那時候更沒有愛憐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兒,那能教他將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屬員或仆役伺候你,那——說得上是愛憐麼?總而言之,天下第一愛憐自己的,隻有自己;自愛自憐的道理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