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路

□[俄國]托爾斯泰

個人生命幸福的不可能性存在於哪些事實中?第一,尋找個人生命幸福的人們之間的鬥爭;第二,使人浪費生命、厭膩、痛苦的欺騙人的娛樂;第三,死亡。

個人生命幸福的不可能性的第一個原因是尋找個人生命幸福的人們之間的鬥爭。如果把追求個人生命的幸福變為追求別的生命的幸福,就能消滅幸福的不可能性,人就會覺得幸福是可以達到的。用追求個人生命幸福的觀念看世界,人在世界上看到的是毫無理性的生存鬥爭、相互殘殺。但是一旦人們承認自己的生命就是追求他人的幸福,那就會在世界上看到另外一種情形,即同這些偶然出現的生存鬥爭並列的還有經常出現的生存者之間的相互服務。實際上,世界上假若沒有這種服務,世界將以一種無法想像的狀況存在,但可以預測的是起碼比叢林社會更粗野。

隻要假定這一點的可能性,所有從前的無理性地將人引向無法達到的個人幸福的活動就會被另一種活動所代替,它與世界規律一致,導向獲得個人和全世界的最可能的幸福。

個人生命幸福的不可能性的第二個原因,是個人歡娛的欺騙性。它使人虛耗生命,引人走向厭倦和痛苦。人隻要承認自己的生命在於為別人的幸福而努力,那麼他就會消除對欺騙性歡娛的渴望,這種空洞的、折磨人的、將人引向滿足於動物性軀體的無底的活動,也就可能被服從了理性規律的活動所代替。後一種活動是對別的生命的支持,對於自身的幸福也是必需的,個體苦難的折磨、消磨生命的活動也就會被同情憐憫他人的感情所替代,這種感情當然會產生有益的和快樂的活動。

個人生活幸福的不可能性的第三種原因是對死亡的恐怖。隻有人承認了自己的生命不存在於自身的動物性軀體的幸福中,而是存在於他人的幸福中時,對死亡的恐懼才會永遠從人的眼中消失。

眾所周知,由於害怕生命的幸福從人的肉體死亡中消失,於是人才產生對死亡的恐懼。如果人能夠把自己的幸福放到他人的幸福中,就是說愛他人勝過愛自己,那麼死亡就不再是生命和幸福的終結,像隻為了自己而活著的人們所覺得的那樣。火絨草

□[前蘇聯]高爾基

皚皚冰雪永遠覆蓋著阿爾卑斯高高的山脊,嚴寒和沉寂——那巍巍高峰睿智的緘默統治著這裏的一切。

絕頂之上是杳渺的藍天,仿佛有無數憂鬱的眼睛,眨眼在冰雪峰巔。

山坡下,密密的田疇中,生命在激動和不安裏成長;人類,這疲憊不堪的大地的主人正蒙受著苦難。

在黑沉沉的大地深淵之中——呻吟、歡笑、怒吼,還有愛的絮語……一切塵世所有的音響混雜在一起。而沉靜的群峰,冷漠的星漢,卻始終無動於衷,麵對著人類沉重的歎息。

皚皚冰雪永遠覆蓋著阿爾卑斯高高的山脊,嚴寒和沉寂——那巍巍高峰睿智的緘默統治著這裏的一切。

冰山腳下,在那亙古無聲的靜穆王國,孤零零地長出了一棵小小的火絨草,仿佛為了向誰訴說大地的不幸和疲憊不堪的人類的苦難。

在它的頭上,在那杳渺的藍天裏,莊嚴的太陽在運轉,憂鬱的月亮在默默地照耀,無聲的星星在發光,在燃燒……

冰冷的沉寂之幕徐徐垂下,日夜擁抱著這惟一的火絨草。人皆可以為堯舜

□[法國]聖西門

過最獨立、最積極的生活的都是些年輕力壯的青年人。他們鑽研一切科學理論,特別是天文學和哲學理論;觀察社會一切階級,體驗數量繁多的各種不同的社會地位,甚至為人和己創造從未有過的關係;利用自己的晚年,總結對人和己實踐所得的事實的觀察,把這些聯係起來,從而形成一個自己的哲學理論。

對於這樣生活的人,人們都很尊敬他們,把他們看成是最有道德的人,因為他們的工作最有係統、最直接地促進了智慧的真正源泉——科學的進步。

由於人們不能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和一視同仁的態度為自己的同類造福,所以人們分四個部分闡述道德理論,以適用於下列四類最有道德的人:

1.郾不僅有能力完成自己的職責,而且有能力並且願意幫助別人的人;

2.郾他的智力活動能促進哲學進步的人;

3.郾生來就在家庭中尋找幸福並成為值得尊敬的家長的人;

4.郾具有強烈愛國主義情感的人。創造的歡樂

□[法國]羅曼羅蘭

他這麼說著,因為他明明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所謂打雷,他要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就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但在高處更比較容易觸發,有些地方、有些靈魂竟是雷雨的倉庫:它們會製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過來。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使霹靂的爆發即使不能隨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地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雲裏在發燒,嗡嗡地響著;整個大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麵。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像樹葉般發抖……隨後又是一片靜寂,天空繼續醞釀著雷電。

在這樣的等待期間,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裏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裏沸騰,像埋在酒桶裏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麼來呢?……像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地看著自己,焦急地聽著髒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麼來呢?”

有時不免空等一場。聚集的烏雲四處散去,沒有爆發;你驚醒過來,腦袋昏昏沉沉,疲倦,失望,煩躁,說不出的懊惱。但這陣雨早晚要來的,隻不過是延期而已;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發得越遲,來勢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來了嗎?烏雲從生命的各個隱蔽的部分升起。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給狂暴的閃電撕破一下;它們從四麵八方飛馳來包圍心靈,那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爾後,它們把光明熄滅了,突然之間從窒息的天空直撲下來,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時刻!……奮激達於極點的元素,平時被自然界的規律——維持精神的平衡而使萬物得以生存的規律——幽禁在牢籠裏的,這時可突圍而出,在你意識消滅的時候統治一切,顯得巨大無比,而且沒有人能說明它的奧妙。你痛苦之極,你不再向往於生命,隻等著死亡來解放了……

而突然之間,電光閃耀!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狂叫了。

歡樂,歡樂得如醉如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惟有創造才是歡樂,惟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人生所有的歡樂是創造的歡樂:愛情,天才,行動——全都靠創造這一團烈火迸射出來的。即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邊沒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無成的浪子,也想借一點黯淡的光輝取暖。

不論是肉體方麵的,或是精神方麵的,創造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卷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可憐的是不能創造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離失所,眼巴巴地盯著枯萎、憔悴創造的肉體與內心的黑暗,卻從來沒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憐的是自知不能創造的靈魂,不像開滿了春花的樹一般滿載著生命與愛情!對於這類人來說,他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社會可能也給他光榮與幸福,但那隻是點綴一下罷了。人到無求品自高

□[法國]蒙田

年輕時應注重成功名、創大業,老年時應注重享受碩果。我輩天性之最大弱點,莫過於追求青春永駐。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我們總是希望如此。

求知欲也罷,雄心壯誌也罷,都需與我們的年齡相稱。當我們業已行將就木之時,我們的食欲與消遣才剛剛來臨。

當你走到了死亡的邊緣時,你擁有一座在大理石般地基上建設的住宅,一座令人忘卻它是墳墓的住宅。

我最宏遠的規劃也不曾超過三百六十五日。此後,除了一個歸宿以外,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擔心和思索的了。我拋開所有的希望和事業,向我所逗留的地方做最後的辭別。我所擁有的東西正在日複一日地喪失殆盡。許久,許久,我既無所得也無所失。我所有的足夠應付我的旅程。

我曾經生活過,而且精心地行走於命運規定給我的每一站;現在,我已經走完了命運規定給我的必經之途。

我發現,靜心寡欲——擺脫那些擾亂生活的勞神之事,不再執著於這個世界是怎樣運行的,拋開財富、等級、知識、死和自我,這是我老年的惟一慰藉。對此時正在學習的人來說,他應該學會什麼時候他才能永久沉默。人的一生或許是一個不間斷的學習過程,但無需在學校完成。論消遣

□[法國]帕斯卡

人是不幸的,不幸到即便沒有任何可以令他感到無聊的事時,他也會因其自身的原因感到無聊,同時他又是那麼虛浮,以致於雖然充滿著千百種無聊的根本原因,但隻要有了最微小的事情,例如打中了一個彈子或者一個球,就足以使他開心了。

然而,請你說說,他的這一切都是基於什麼原因呢?無非是明天好在他的朋友們中間誇耀自己玩得比另一個人更高明而已。同樣,也有人在自己的房間裏滿頭大汗,為了好向學者們顯示自己已經解決了此前人們所一直未能發現的某個代數學問題。還有更多的人冒著極大的危險,為的是日後好誇耀自己曾經攻打過某個地方。最後,還有人耗盡自己畢生的精力在研究某一事物,而這並不是僅為了增加智慧,最重要的是為了要顯示自己懂得這些事物,而這種人是所有這幫人中最愚蠢的了,因為他們是有知識而又愚蠢的。反之,我們卻可以想到另外的那些人假如也有這種知識的話,他們就不會再是這麼愚蠢。

每天都賭一點彩頭,這樣的人度過自己的一生是很有情趣的。但假如你每天早晨都要給他一筆當天他可能贏到的錢,條件是絕不許他賭博,那你可就要使他不幸了。也許有人要說,他所追求的乃是賭博的樂趣而並非贏錢,那麼就讓他來玩不贏錢的賭博,可他卻一定會感到毫無趣味而且無聊不堪的。所以,他所追求的就不僅是娛樂,一種無精打采的、沒有熱情的娛樂會使他感到乏味的。他一定要感到熱烈,並且要欺騙他自己,幻想著獲得了在根本不賭博的條件之下別人能給他的那些東西自己就會幸福,從而他就得使自己成為激情的主體,並且為了達到自己所提出的這個目標而在這方麵刺激自己的願望、自己的憤怒和恐懼,就如同是小孩子害怕自己所塗出來的鬼臉一樣。

幾個月之前剛喪失了自己的獨生子,並且今天早上還被官司和訴訟糾纏著而顯得那麼煩惱的那個人,此刻好像把這些事都忘記了,這是什麼緣故呢?你用不著感到驚訝,他正在專心琢磨六小時以前獵狗追得起勁的那頭野豬跑到哪裏去了,此刻他別的什麼都不再需要。一個人無論是怎樣充滿憂傷,但隻要我們能掌握住他,使他鑽進某種消遣裏麵去,那麼他的憂傷就會被專注和快樂所取代。而一個人無論是怎樣幸福,但假如他並沒有通過某種足以防止無聊散布開來的熱情或娛樂而使自己開心或沉醉,他馬上就會憂傷和不幸的。沒有消遣就絕不會有歡樂,有了消遣就絕不會有悲哀。而這也就是構成有地位的人之所以幸福的那種東西了,他們有一大群人在使他們開心,並且他們也有權力來維持自己的這種狀態。

請相信這一點吧!作了總監、主計大臣或首席州長的人,要不是其所處的地位使從一清早就有來自四麵八方一大群人不讓他們在一天之內可以有一刻鍾想到他們自己,他們一定會有無盡的煩惱,但公務瑣事拖住了他們,使他們無暇自顧;可是,當他們倒台之後,當他們被貶還鄉的時候,——回鄉之後,他們既沒有財富,又沒有仆從來伺候他們的需要,——他們就不能不是窮困潦倒的了,因為已經再沒有人來阻止他們想到自己。

那個因為自己的妻子和獨子的死亡而那麼悲痛的人,或是一件重大的糾紛使得他苦惱不堪的人,此刻一臉泰然的樣子,居然能擺脫一切悲苦與不安的思念,這又是什麼緣故呢?我們用不著感到驚異,是別人此時給他打過來一個球,他必須把球打回給對方,他一心要接住上麵落下來的那個球,好贏得這一局。他既是有著這另一件事情要處理,你怎麼能希望他還會想到他自己的事情呢?這是足以占據那個偉大的靈魂的一種牽掛,並足以排除他精神中的其他一切思念。這個人生來是為了認識全宇宙的,生來是為了判斷一切事物的,生來是為了統治整個國家的,而對捕捉一隻野兔的關心就可以占據了他,使他無所分心。但假如他不肯把自己降低到這種水平,並且希望永遠都在緊張著,那麼他無非是格外的愚蠢不堪而已,因為他在想使自己超乎人類之上,而這必然會使他生活得異常累。換一句話說,他既不能做什麼卻又能做得很多,既能做出一切卻又不能做任何事,他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獸,而隻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