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泰戈爾
於是一個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說:請給我們談孩子。
他說:
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
乃是“生命”為自己所渴望的兒女。
他們是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
他們雖和你們同在,卻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給他們以愛,卻不可給他們以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
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
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標,也用神力將你們引滿,使他的箭矢迅疾而遙遠地射了出去。
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
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也愛了那靜止的弓。往事悠悠
□[印度]泰戈爾
我在祖宅裏出生,我印象中那時的祖宅籠罩著郊區的氣息,寧靜,遠離喧嚷。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家庭之舟已經提起沉重的社會的鐵錨,行駛到了傳統的港灣外麵。停泊的地方,禮義、教規淡化到了最後底線。
祖宅有一幢麵積很大的舊式樓房,門口牆上掛著破舊的盾牌、長矛和鏽跡斑斑的腰刀,樓內有祈禱室,三四個庭院,內宅與花園相通。幽暗的水房裏,幾隻大水缸裏盛滿一家人飲用的恒河水。過去逢年過節,樓裏張燈結彩,演奏音樂。我沒有趕上那個時代那種盛況。我呱呱墜地之時,舊時代已向我家告別;新時代初來乍到,它的家具尚未運來。
祖產已隨著時代退去,剛剛換顏的麵貌大不如前,一派衰敗之景。祖父的財產的一盞盞華燈一度火焰明亮,在我降生之時,隻剩下燃燒後的黑漬、煙灰和一縷時隱時現的微弱火苗了。昔年用以娛樂享受的奢華的器具,隻有幾件丟在牆角,殘破之極,蒙上厚塵,值不了幾個錢。我不曾享受富貴榮華,自然也不向往、奢求。
我清靜的家庭裏自然形成的特點,宛如望不見大陸的孤島上植物和動物的特性。我們一家人所操的語言別具一格,加爾各答人稱之為泰戈爾家族語言。男男女女的服裝、舉止也與眾不同。
那時,孟加拉語隻能在女性房中才可以使用,客廳裏與客人交談、教學、寫信,一律使用英語。但,我家是個例外,全家老小都十分愛孟加拉語,凡事都講孟加拉語。
值得講述,也值得回憶的便是我家的返璞歸真——鑽研《奧義書》,這使我的家庭與世前時期的印度建立起密切聯係。孩童時代,我幾乎每天都以純正的發音朗讀《奧義書》的詩行。由此可以明白:孟加拉地區風行的宗教衝動情緒為什麼沒有滲入我家。先父倡導的是在寧靜的氣氛中進行祈禱。
這隻是每天必須進行的一件事情,另外,長輩們都從英國文學那裏受益菲淺。品嚐莎士比亞的戲劇趣味,活躍了我家的氣氛。華爾特·司各脫對他們的影響也很大。孟加拉當時還未掀起如火如荼的愛國運動。郎迦拉爾的詩作《沒有獨立誰願意活著》,赫姆·昌德拉的名作《兩億人的生息之地》,唱出了盼望祖國獨立的心聲,聽似晨雞的啼鳴。
對在廟會上舉行文藝活動的倡議和組織工作,我們全家都表示了極大的熱情,但唱主角的卻是納迦庫帕爾·米特拉。我二哥為此特意創作了歌曲《勝利屬於印度》,堂兄卡納寫了《羞怯如何歌唱印度的光榮》,大哥寫了《印度,你明月般的麵龐蒙上了灰塵》,七哥喬蒂林德羅那特秘密組建了一個團體,廢棄的舊屋是他們的根據地,他們那裏擺著《梨俱吠陀》典籍、死人的頭蓋骨,祭司是拉賈那臘衍·巴蘇。在那裏,我們接受了拯救印度的啟蒙教育。
新思想、新觀念並沒有一下子塞近我們的腦中。它們的影響是通過平常的活動,一點一滴往我們心裏灌輸的。帝國政府的軍警大概是對此缺乏警惕,或許是覺得不屑一顧,總之未來打破秘密團體成員的腦門,扼殺他們的誌趣。
當時,加爾各答胸脯上尚未鋪石頭,保持著相當多的天然本色。工廠的黑煙沒有熏黑藍天的明淨麵孔,房屋之林的縫隙裏,池塘平靜的水麵上映射著光明。下午,菩提樹伸長身影,椰子樹葉臨風搖曳,恒河水通過石砌的溝渠,清泉般流入我家南花園的池塘。胡同裏轎夫的號子聲和馬路上馬車夫的吆喝聲,不時傳到耳中。傍晚點亮油燈,鋪張草席,我們在昏黃的燈光裏聽年老的女傭人講神話故事。我依在屋牆角,靜靜地聽著,看上去那麼靦腆、文靜、憨厚樸實。
造成我這種不合群的原因之一是,我經常曠課,懼怕考試,考試經常不及格。老師對我的前途非常悲觀。我的神思像個流浪漢,在教室外麵的廣闊天地裏漂流。
在此之前,無意之中,我發現了一些專門用普通之筆寫押韻的兒歌,被稱作為詩。當時讀者一看見寫兒歌的作者,欽佩之情油然而生。時光流逝,如今連兒歌也不會寫的,也有被吹捧為文壇新秀的。在“波雅爾”、“特裏波迪”等詩體的領域,我有了自由行動的權力,以極大的熱情專心寫作。我在書房的一隅,進行組裝、拆卸格律的遊戲,用六個字母、八個字母、十個字母拚湊各種各樣的字組。終於,一篇滿載心血、興奮的傑作首次亮相於大人們眼前。
且不管最初的嚐試之作達到怎樣的水平,要緊的是它們出於這樣一位少年之手,他平常孤單無伴,一個人在心裏做遊戲。他不受社會傳統禮念的約束,生活在民主和諧的大家庭。父親在喜馬拉雅山隱居,家中凡事由兄長做主處理。
在我心裏最為崇尚的就是七哥,他從不把社規家訓用在我這裏。我像同齡人似地和他爭論,磋商文學創作的有關問題。他尊重我這個年幼的弟弟,開闊我的胸襟,促使我的身心健康正確發展。他若蠻不講理、獨斷專橫地管教我,我恐怕要像許多大家公子那樣,深得上層文明社會的賞識,而不是今天的我了。
我起初采用不合規範的韻律狂飆般地創作參差不齊的詩句,靠雜亂幼稚的詞彙堆砌,抒發飄忽的情思。我的詩作尚不懂得隱蔽,有的隻是骨髓裏真實的汁液,因而蘊藏著大量危險。但我並未由此而夭折。原因是當時孟加拉文壇的名譽市場不太擁擠,競爭尚未達到高峰。批評家手執板子,進行不客氣的惱人的敲打,但文苑裏冷嘲熱諷、詆毀中傷的火焰還沒有旺盛起來。
在這有限的文學家裏,我歲數最小,所受的教育也最少。我寫的詩歌不受格律限製,不明確的字眼使內容顯得晦澀,處處露出語言和構思的不成熟。但那些文學家們卻很少對我詩歌加以品論,更別說幫助,最多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兩句深奧的話,然後笑了笑作罷。那笑絕不含貶義,絕不是貶損的貿易的一部分。他們的評論文章中有訓導,而無絲毫的不尊重。雖然有些段落夾雜著不滿情緒,但絕對沒有厭惡的意思。所以雖說缺乏鼓勵,我仍可不落窠臼,沿著自己的路子寫下去。
就這樣,我文學生涯的先期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我一直處在自然的厚愛和親人的愛護的涼蔭裏。有時閑著無聊,爬上三樓涼台,在心裏編織琪花花環;有時坐在卡吉普爾一株老楝樹下,諦聽井水淒清地流入果園,將奇妙的思緒融入想像,送到不遠的恒河水流裏漂放。那些日子我不認為應該走上寬闊的街道,自己心靈的光影才有可能被他人心靈的胳膊肘碰撞。
漸漸地,我也有了些名氣,而且名聲還不可抑地越來越大,我舒適的安樂窩也因而遭到破壞。大概是天命吧,馳譽文壇的同時,我得到的煩惱比其他名人多得多。沒有第二個文學家像我似地忍受了那麼冷酷、那麼長久、那麼肆無忌憚、那麼不可抵擋的冷嘲熱諷。但我想,這些也許是在考驗我的榮譽吧?芽我敢說,不利環境的考驗中,命運捉弄了我,但未以失敗的沮喪羞辱我。此外,煞星垂掛的黑幕上,明晰地閃現了我友人的溫和的麵孔,他們的人數不少。
果實即將離枝的時段,已經進入我的生活。完全接受這個階段,需要外界和內心的寧謐。而這樣的寧謐每每喪失在榮辱得失的矛盾中。
真實有一份光榮屬於創造,而詩人的創造便是一份真實,而不在人們的認可之中。作品不被人接受是常有的事,那樣會影響書市的價格,但卻不會降低真實的價值。
花開是花兒能做到的最大貢獻,花兒的勝利在於盛開,“美”的中間隱藏著不可把握的、甘美而神秘的真實,與我們的靈魂保持著無可描述的聯係。它給我們的惟一感覺是凝重、甜蜜、明亮。我們內心世界的人成長起來,富於色彩和情感。我們的軀殼在色彩和情感中與之融為一體,這就叫做愛。
詩人的責任就是創造能喚醒人的良知、啟發人不屈的詩篇。胸懷寬廣、目光深邃,擁有雋永、高潔、自由,時時處處擁抱人的心靈的詩人,被譽為大詩人。世世代代,各國文學藝術的寶庫裏,創造並儲存著愛的財富。世界上一個國家的群眾愛戴哪一個人,隻要看一下這個國家的文學作品庫,便能知曉。
現在我正處在人生路的盡頭,我希望,想要對我有所了解的人,目前起碼已經知道,我不曾出生在衰朽的世界,我看到的一切,未使我的雙目感到疲倦,我在遠方仍舊看到了希望和奇跡。無始往昔的未聞的福音,仍在周圍的世界環繞,對著無盡未來轟響,激起我心魂的共鳴,我仿佛千秋萬世聆聽過這宇宙的梵音。季節的天使以奇麗的色彩裝點太陽係邊緣微小的綠色地球,我的心沐浴著灌頂大禮的聖水,一向毫不懈怠地參加這愛撫的儀式。每日迎著朝霞,踏著暮色,我靜立著,品味著《奧義書》的詩行:你富麗的形象,映入我的眼簾。我努力感知的宏大的存在,以親緣的紐帶維係萬物。他的歡悅中,古今顯露的無數形像,使我的心喜不自禁地說道:“天地間翻湧著生命的浪濤。無關緊要的物象,也興奮地吸引我們。富於這奇跡的奧義的他,在人心裏完美著人,我們因而不嘲諷甘願受苦的犧牲精神是自殺的瘋狂。”
《奧義書》的第一句詩行常令我父親有所頓悟,每次他都賦予它新義,而這也令我增益不少。我一次次對自己說:“為收下自行來到你身邊的東西而高興。永不脫離你周圍的環境,切莫好高騖遠?”這對於詩歌創作至關重要。欲望如蜘蛛的絲網,纏住誰,誰必然疲憊、衰頹。這是因為欲望已把他圈定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裏,他已被隔離在整個社會之外。不多時就會像落花一樣凋枯。高尚的文學,救藝術享受於貪婪,救美於卑汙,救靈魂於功利主義的樊籠。色欲驅使魔王羅波那將悉多囚禁在深宮。羅摩的摯愛容悉多自由地住在森林中的茅屋裏,把她的真貌顯露。有了愛情,人體才會顯現出絕倫的美妙,但愛情被色欲代替,人體就變成了肉體。
我的文學創作曆經了人生的不同階段,而各個階段的條件也是不同的。小時候開始寫作時,沒有充分認識自己。作品中肯定摻有應該刪除的雜蕪。我希望,把雜念去掉,剩下的精華響亮地宣告:我愛人世,我崇尚高尚,我企求在至善者麵前自我奉獻的自由。我絕對相信能與平民息息相通的偉人具有人的真實。我跨越始於兒時的執著的文學探索的界線,盡量為那偉人收集勞作的供養和犧牲的祭品,也許身體受到了諸多的不順,但內心卻一直在慶幸平坦無阻。我來到地球這個聖地,這裏所有國家、民族和流年的中心端坐著民神,我的驕傲在他祭壇下的幽暗處。我至今為消除等級觀念作艱苦的努力。
假如我所有的平庸都被我最幽深的性格本相和求索掩著了、超越了,並在我的作品裏有所表現,那我期望得到的回報是敬重,僅此而已。願此話銘刻在我心頭:我贏得許多人的真誠友情,盡管我有那麼多的不足,他們了解我的一生、了解我的理想,我的收獲、我的給予,了解我有許多不足的人生中一直為之奮鬥不已的終極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