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的需要
□[日本]中野孝次
良寬這個人,其實就是一個禪師。但近年來人們與年俱增的推崇和喜愛他,我認為這事簡直可以列入七大奇觀。我不清楚喜歡他的理由是否由於他的人生觀恰恰與現代流行思潮相背逆的緣故,總之,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那麼他良寬何德何能會受到這麼多人的崇拜?
生涯懶立身,騰騰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爐邊一束薪。
誰問迷悟跡,何知名利塵。
夜雨草庵裏,雙腳等閑伸。
這支曲目是良寬的代表作,反複吟唱之後會感到一種悠然的舒暢氣氛。我思索一陣逐漸明白,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已經缺乏這種純粹的生活能力,所以才會湧現出如此之多喜歡他的人。良寬是一個不會為換取出人頭地而卑躬屈膝的人,他隻是一個不求功名利祿的人。他不願壓抑自己的心靈,於是將自己放縱於任性。現在自己草庵的頭陀袋中還有乞討來的三升米,爐邊尚有一束柴薪哩。雖然,他隨時都有吃不上飯的可能,但他卻活得很知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徹悟吧!更不要說名利得失了,他就這樣在夜雨淅淅而降的草庵裏,悠閑地伸展開自己的雙腳,歡樂而滿足。
可是,如若要我們自己也如同他那樣生活,我們卻無法忍耐於這種心境了。然而我們卻會不由自主地被詩中所顯示的美妙的境界所吸引,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既然我們自己不希望和他一樣過這種沒有保障的生活,為什麼我們還要被他的心境所吸引呢?
有一年冬天,我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獨自來到了五合庵遺址。站在那重建的草庵前,我想如果讓我住在這麼一間建在老杉樹下的孤零零的破草庵,我可能會自殺,因為這裏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可以想像,那個叫良寬的人居然在這裏一住就是幾十年,這將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到呀!我不禁感歎,現代文明中嬌生慣養的人是多麼的脆弱啊!
回想一下,我們這些老一輩,也曾有過在以東京為首的日本城市被空襲夷為平地的經曆,廢墟上的生活和良寬何其相似,可畢竟那個年代的人已經死的死、亡的亡,所剩的也隻是寥寥幾人。我不幸也為寥寥中之一,有過那種饑寒交迫的日子。而今天,我站在五合庵前,竟然會提出“在如此貧寒的地方怎麼生活啊”這樣可笑的問題。可見我自己也已經被現代文明所慣縱,不知不覺間精神脆弱到如此的地步。
沒有經曆過饑不擇食年代的人,對食物是難以有知足感恩的心情的。然而在饑餓的邊緣,正是由於缺乏食物已成為生活常態,得到了少許溫飽的保證便會對上蒼感激不已。
如果所有的房屋都設有暖氣,人們還會對溫暖心存感激嗎?而假如你從寒風凜冽的野外行乞歸來,能有一束點燃的取暖柴薪,你卻一定會被這難得的溫暖感動得熱淚盈眶。
當“無”成為常態時,人們才會對“有”感到無上的滿足和感激。而“有”成為常態時,人們不會對“無”產生不滿足感,也決不會在心裏湧起對“無”的感激之情。或許,良寬之所以會選擇草庵生活,正是因為他已經有了這種“有”和“無”的認識。不管怎樣,我們仍被他吸引著,或許是他在草庵中所作那些難以言喻的悠哉遊哉的詩,打動了我們。也許僅僅如此,但,他那貧困的生活卻是我們所有人所不會向往的。
《良寬禪師奇話》這本書是這樣開頭的:
良寬禪師常靜默無語,動作閑雅有餘。心寬體胖,即此之謂也。
從來沒有人談起過他的親人,或者他本來就是一個孤獨者,為了自己所選擇的內省式的修行生活,他常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由此,人們才會將他的舉止稱作為悠閑瀟灑。而身體自在瀟灑的秘密正在於心靈平靜,不為任何事物所惑。小手鏡
□[日本]芥川龍之介
我獨自悶在書房中,懶散地消磨著年初的寂寥時光。書房裏雜亂無章地擺滿書籍。我一會翻開書本看看,一會敷衍上一篇文章,感到厭倦時,就胡謅幾首徘句。總而言之,我如同盛世逸民,逍遙度日。一天,一位久未來訪的鄰家太太領著孩子來拜年,順便閑坐。這位太太老早以前就把“我要永遠年輕”這句話掛在嘴邊。所以盡管她帶來的女孩已經五歲,她卻仍然保持著姑娘時代的美貌。
那天,我書房裏插了一枝梅,於是我們閑聊起梅花來。可是名叫千枝的小姑娘卻一直微低著臉,翻動著白眼珠觀看書房中的鏡框、掛軸,無聊地呆坐一旁。
過一會,我覺得小千枝怪可憐,就對太太說:“你到那屋和我媽聊會兒吧!”心想媽媽定有本事一邊和太太聊天兒,一邊逗小孩高興。這時,太太卻從懷中取出一麵小鏡遞給千枝,並說道:“這孩子,隻要給個小鏡,就決不會感到寂寞的!”
我問為什麼?她解釋說:她丈夫在逗子的別墅養病時,她帶著千枝乘火車往返於東京和逗子之間,每周要去兩三次。千枝一坐進火車就煩得要命。由於閑得實在無聊,就十分淘氣。譬如有一次她纏住鄰座一位老爺爺問道:“您會說法國話嗎?”盡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於是太太想出各種辦法逗引小千枝高興。一會給本小人書,一會給一個口琴。最終太太發現:隻要給她一個小手鏡,一路上她就乖乖地坐著不動。千枝對著小鏡,時而塗抹臉上的白粉,時而攏一攏頭發,或者故意皺皺眉頭。她以鏡中的自己為伴,玩個沒完沒了。
太太講完小鏡的來龍去脈之後,補充道:“到底是孩子呀!隻要照照鏡子就能忘掉一切!”
我聽了這話,刹那間,想出一個小小的壞主意,我突然笑著譏諷道:
“您不也是隻要照起鏡子來,就能忘掉一切嗎?您和小千枝的不同僅僅在於:一個覺得坐在火車中沒意思,一個感到生活在這個社會裏無聊罷了!”矜於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