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花草粹編》、《古今詞統》等亦將此詞題作《閨情》。而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等多種本子則將之歸於“存疑”,似不必。
與“淡蕩春光”、“小院閑窗”等篇什一樣,此詞亦屬傷春之篇、懷春之什。
就文藝創作心理學研究結論而言:一個詩人在同一創作時期,往往會運用相同或相似的意象,以及相同或者相近的抒情方式。反過來說,也是成立的。
是以從前兩首詞,亦將之創作年代係於李清照17歲時(1100年)。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雲來往月疏疏。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鬥帳掩流蘇,通犀還解辟寒無?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春天就要去了,這種感傷,讓人懶得再去梳理自己的發髻。晚風吹拂,梅花花期即過,一片片地飄落在庭院。落梅初:梅花開始凋落。初:開始。
淡雲來往月疏疏——淡淡的雲彩亦如落梅在小院的上空飄動,月光稀稀疏疏,時濃時淡。疏疏:雲彩遮月而使月光稀疏的樣子。
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鬥帳掩流蘇——鴨形的熏爐裏,瑞腦香放得好好的,卻懶得將它點燃。真的是有些清冷啊,不如早些睡吧。可是連將鬥形小帳放下來的心緒都沒有,小帳上的流蘇依舊被帳子遮著。玉鴨熏爐:鴨形的熏爐。熏爐:古代用作熏香和取暖的爐子。朱櫻鬥帳:朱紅色小帳,因形如倒置的鬥,故曰鬥帳。流蘇:用五彩絲線製成的穗子,常用作車馬、帷帳的垂飾。
通犀還解辟寒無——掛在小帳上的犀牛角,還能不能為我避寒呀?通犀:犀牛角的一種,也稱通天犀。據《開元天寶遺事》上卷載,這種犀角能發出暖氣,是“辟寒犀”。解:懂得,能夠。辟寒:即避寒。
主題詞:傷春。
吟誦方式:將傷春感懷融於情景描寫之中。
人物狀態:慵。
直接原因:沒心情。
根本原因:閨愁。
漁家傲
此詞為李清照早年所寫的一首詠梅詞。以梅自況,自是顯明;而“香臉半開”及“玉人浴出新妝洗”雲雲,語意雙關,卻也極有可能隱喻即將開始的新婚。
是以此詞當寫於李清照18歲(1101年)和趙明誠成婚前的日子。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報春的信使在白雪中開放,原本清瘦的梅枝如今銀妝素裹,異常豐腴;枝上綴著朵朵紅梅。春信:報春的信使,指梅花。梅開冬春之交,被認為是報春之花。亦有解為“春天的信息”。至:到來。寒梅:此指臘梅,屬臘梅科。花芳香,外部黃色,內部紫褐色,臘月開花,是著名的觀賞花木。瓊枝:玉枝,因積雪而變白的樹枝,詞中指梅枝。膩:肥,豐潤。
香臉半開嬌旖旎——像美人香臉一樣半開的梅花,嬌美秀麗。香臉:也稱香腮,古代指美人的臉,這裏指梅的花朵。旖旎:輕盈柔順的樣子。
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就是在庭院中間,梅花開放了,仿佛如玉的美人沐浴出來,穿上新衣一般。當庭際:在庭院中間。當:在。際:中間,裏邊。玉人:指美人。唐·元稹《鶯鶯傳》:“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裏用以比喻梅花。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梅本就美極了,可是造物主還是偏愛它,特意讓明月如此玲瓏、皎潔地照著,疏影橫斜,更增加了它的美。造化:指大自然。《莊子·大宗師》:“今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唐·杜甫《望嶽》:“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亦有解為“自然界的創造者”,或釋為天公。故:有意,特意。玲瓏:明亮的樣子。此指月色清朗。地:口語,無實意。
共賞金尊沉綠蟻——那就讓我們一起來賞花吧,用金樽斟上綠蟻酒,邊飲邊賞。尊:同“樽”,酒杯。沉:使某種東西向下落,這裏可解作痛飲。綠蟻:酒剛熟時,酒麵泛起綠色泡沫,形同螞蟻,因而人們便以此來指代酒。亦作“浮蟻”、“碧蟻”。唐·白居易《雪夜對酒招客》詩:“帳小青氈暖,杯香綠蟻新。”
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不要怕醉,此花和所有其他的花不能相提並論,為它一醉是值得的。莫辭醉:不要以酒醉為借口推辭。
李清照是特別喜愛梅花的,在其現存的似可確證的四十七八首詞作中,詠梅篇什便有八九首,幾占五分之一。而在這些“梅詞”中,此詞又可算作詠梅之始。
是年,李清照婚事已訂,就要成親。那些“玉鴨熏爐閑瑞腦”、“髻子傷春慵更梳”、“醒時空對燭花紅”的日子已經過去,晦暗不明的愁情閨怨,為“香臉半開”、“玉人浴出”、“造化有意”的自信歡情一掃而空,於是詞人欣然提筆,以寫梅而詠人,借賞梅而自賞——“春信至”、“瓊枝膩”、“嬌旖旎”、“新妝洗”、“玲瓏地”、“共金尊”、“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真個是景亮麗、氣豪爽、情暢快、誌高潔!
在李清照的創作中,像這樣有些個“丈夫氣”的詞,確實是不多的。
還有一點是需要特別提及的:在此前所有的作品中,不管是懷春之作也好,紀遊之篇也罷,其表現方式均是借景抒情、寓情於景,從不加入議論;而在這首詞裏,李清照卻將議論入詞,托物抒懷:談“造化”,提倡議(莫辭醉),發評論(此花不與群花比)……不僅使此詞陡增明快之色、豪爽之氣;而且也為此後的詠物詞創作開了先例。
鷓鴣天
閨愁頓逝、新婚即至的喜悅,亦激發了李清照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和愛慕之情。首先是花,仿佛一下子便都綻放在她的麵前:臘梅、桂花、芍藥……李清照第一次發現:它們已不再像庭院裏的那些海棠,隻是讓她牽腸掛肚,愁情萬端;這所有的花,都不再是身外之物,而是她自己!
於是在新婚前後的這些日子裏,她便集中地寫了不少詠花之作,包括前首詠梅(《漁家傲》),此首詠桂,以及此後的詠牡丹(《慶清朝》)等詞。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暗淡輕黃體性柔——桂花是淡黃色的,不僅不濃豔,甚至談不上有明亮的光澤;然而其體性卻是溫雅柔和的。體性:本意是指人之體貌和性情。《商君書·錯法》:“夫聖人之體性,不可以易人,然而功可得者,法之謂也。”這裏借以論菊。
情疏跡遠隻香留——桂樹多生長於人跡罕至的深山,就像隱士一般,生性淡泊,蹤跡隱逸,然而它濃鬱的香氣,卻並不因此而消失、甚或減弱。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何必非要那種被世人當作“名貴”的淺碧或者深紅之色呢?桂花本身就是第一流的。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梅花定當嫉妒它,菊花也應自愧不如。中秋時節,它在庭院畫欄裏盛開,其美冠絕群芳。畫欄:飾有彩繪的欄杆,此處指用彩欄圍護的桂花。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冠:超出眾人,位居第一。
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詩人屈原是不是太無情思呀?為什麼當年寫作《離騷》時不將桂花收在裏麵呢?可煞:表示“是不是太……”之意。可:是不是,疑問詞;煞:太,甚。
其實,“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的屈原,在以辟芷、秋蘭、秋菊、芙蓉、芰荷等等自況或況美之時,也還是多次詠及桂花的,《離騷》有雲:“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芷?”又曰:“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可是熟讀詩書的李清照還是發了“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的議論。這確實是一件出人意料、卻又是值得探討之事。
可是就現在所讀到的相關注評中,卻鮮有人說及此事。徐培均言“未審清照”“何以如此”……其他的評注者則均將此事回避。或許這真的是很難說明之事。
試想,將之歸於李清照沒讀過《離騷》或讀而未出,無疑是不妥當的。明知故議,那就隻有可能是詞人有意錯說、以引起人們對屈原和“內美”、也就是對自己和桂花的注意(這多少有些類似於當下媒體的“搶眼球”吧),從而將人的關注點引到她和屈原的一致性(重“內美”)、甚或是超越性(“騷人可煞無情思”)上來,集中到對桂之“內美”的體悟上來。
我這樣說,當然極可能是以心度腹、以蠡測海;但實際情況卻是:如果不讀李清照的這句詞,我是絕無可能把她和屈原聯係在一起、也絕對不可能會對桂花之高潔有如此深刻而又清晰的體味的。
當然,這同時也還得益於李清照的將議論入詞,並且四句三議論(可謂竭盡議論之能事),以致讓我們完全有理由把此詞稱之為“論說詞”。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是全詞的第一層議論。在這裏,詞人通過三組對比——桂花自身“色”與“性”的對比;“色”與“香”的對比;桂花的“暗淡輕黃”和其他花卉的“淺碧深紅”的對比——或正麵品評,或側麵比襯,含情於議中,於情中見議,進而得出論點:在世人的心目中,總以紅為美,並將碧牡丹、綠萼梅視為名貴,但“我”的審美觀卻不是這樣,我認為桂花才是美的、名貴的,是第一流的,因為它品格美;而品格美、內在美是最重要的。
第二層議論是:“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李清照喜愛“玉人浴出新妝洗”的梅花,也愛“風韻正相宜”的菊花,然而麵對“情疏跡遠隻香留”的桂花,卻不惜讓“梅妒菊羞”、以至所有秋花盡皆失色,為什麼?當然還是因為桂之內美,而隻有內美,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層議論即是結句“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了。有注者說:“屈原當年遍集名花珍卉,以喻君子美德,惟獨沒有桂花,詞人為桂花抱屈,批評了這位先賢,說他‘情思’不足。”有的注者則幹脆說:“她敢於批評屈原‘無情思’,顯示出一種不同凡響的勇氣。”可我認為不是這樣的(理由一如前麵所說),這絕對不是“怪罪”,不是“批評”,更不是“貶低”。
李清照不喜歡大紅大紫的所謂“名貴”之花。她喜愛雪裏報春、“不與群花比”的梅花;喜愛淡泊自在、不汲汲於世俗榮利的桂花,並極為欣賞其質樸無華、留香於世的品格。事實上,這也正是她自己人生態度、審美觀念和傲視塵俗的品性的寫照,或者也可以說是她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代宗師的根本原因吧。
〔存疑〕減字木蘭花
從所寫內容看,此詞當寫於新婚不久。但從詞的立意、表述及風格等諸方麵看,卻也的確不似李清照作。或者也就隻是因於這樣的原因,此詞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曆來爭議甚多者之一。
趙萬裏輯《漱玉詞》雲:“詞意淺顯,亦不似他作。”
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版《李清照集》附錄案:此詞汲古閣未刻本《漱玉詞》及《花草粹編》收之,然詞意淺顯,疑非易安作。
這是一種意見,姑且稱為“否定的”。
第二種是“中庸的”: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雲:以詞意判斷真偽,恐不甚妥,茲仍作清照詞,不列入存疑詞內。
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雲:這是新婚期間的形象,不必是清照作,也不排除是清照作。清照初期的作品,不見得能完全成熟,小瑕大瑜,還是可備一格的,且列為清照初期之作。
第三種是“肯定的”,人多,姑且列有代表性者:
陳祖美《李清照集新釋輯評》雲:對李清照的詞作極盡攻擊之能事者,莫過於王灼及其《碧雞漫誌》,但卻道出了一個事實,即《漱玉詞》中確有部分所謂淺俗輕巧之作,這一首就較典型。問題是對這類具有所謂閭巷、市井意味的作品,今天不能再多所非議。“女為悅己者容”,主人公為取悅於新郎,故意讓他品評:是帶露的紅花好看,還是新娘的如花容顏更美。作為“閨房之事”,新娘此舉不為過分,亦無甚低俗可言。時至今日,不應再以類似於道學的麵孔,將此詞屏於《漱玉詞》之外。因為這類詞比正統的“易安體”,更能體現詞人對舊禮教的衝撞,而這種衝撞本身,正體現了一種新進的思想意識,也是詞人“壓倒須眉”(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三)之處。
而徐培均、孫崇恩、範英豪等則言:“此詞樂而不淫,輕而不俗,與李清照的思想性格頗為相符。全篇通過買花、賞花、比花,生動地表現了年輕詞人的天真的態度、愛美的心情和好勝的脾性。讀後頗覺生動活潑,富有濃鬱的生活氣息。”“蘊藉含蓄,形象鮮明,妙趣橫生。”“體現了詞人對自由天性的向往。”……
在這裏,我想說的卻依舊是:這首詞極有可能並非李清照作。這當然跟“道學”與“禮教”無關(何況即使是“閨房之事”、以“容”“悅”人之舉,似也不必非要拔到“衝撞”“禮教”或者“向往”“自由天性”的高度之上),而隻是和詞的立意及風格有關。而且也並非是淺不淺、俗不俗,是小瑕大瑜、還是瑜小瑕大的問題,而是“不合”:用詞不合,表述不合,風格不合,韻味不合……是女調男聲的不合,是類似於東北話和吳語的不合。